傅弥留就站在他旁边,不到半步的距离。
浓墨般的长发在穿过窗户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气流拂动,此刻正缓缓垂落,几缕发丝甚至擦过了步非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
他天蓝色的眼眸在适应了此地的光线后,正冷静地、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环境,侧脸线条在一种奇异的光线下显得既清晰又疏离。
步非休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下意识的关注,在每一次危机过后,总会先落在这个神秘的长发男人身上。
这感觉来得突兀又自然,仿佛某种被遗忘的习惯,让他心底深处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与警惕。
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悸动和更深沉的猜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傅弥留身上移开,开始审视他们所处的这个新空间。
这一看,却让他愣住了。
不仅仅是步非休,所有惊魂未定、陆续从窗户里被“吐”出来的人,包括摔得七荤八素的吴绝期和简莺语,以及狼狈滚倒在地的虞多愁,都在看清周围环境后,齐齐陷入了呆滞。
这里……赫然还是那个“家”!
一模一样的客厅布局,一模一样的陈旧家具,甚至连沙发上那个旧洋娃娃摆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仿佛他们刚才那惊险的穿窗而过只是一场幻觉,他们从未离开过原地。
“我们……我们是不是又回来了?”吴绝期揉着摔疼的胳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不对。”步非休率先发现了不同,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压低,“看影子。”
众人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
只见清冷而朦胧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在地板上清晰地投下了他们每个人的身影,轮廓分明,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有影子。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的迷雾。
那个他们刚刚逃离的“家”,最大的诡异之处之一,就是在那虚假的“阳光”下,所有人都没有影子。
不仅如此,这个“家”虽然布局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灰尘和霉味,而是一种极淡的、生活过的气息,像是饭菜残留的油烟味、洗涤剂的清香,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编织毛毯,茶几上放着一个还剩半杯水的玻璃杯,角落里的盆栽虽然有些蔫吧,但确实是活的。
这里……像一个真正的、有人居住的家。
而他们之前呆的那个,更像一个精心搭建却毫无生气的舞台布景。
“我的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莺语小声惊叹,恐惧中夹杂着一丝好奇,“窗户外面居然是另一个一样的家?”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傅弥留。
是他第一个发现了窗户的异常,并带着他们冲了进来。
傅弥留接收到了众人的目光,表情依旧平淡。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他们刚刚穿过的、此刻已经恢复正常的窗户窗框:“我之前站在窗边观察过,那里有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众人凑近了些,借着朦胧的光线仔细看去。果然,在窗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模糊的、像是沾了灰尘的鞋印痕迹。
“一开始只是怀疑。”傅弥留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昨晚,那个怪物出现后,它对步非休靠近窗户的反应异常激烈。这加深了我的猜测。刚才那种情况,值得一试。”他解释得言简意赅,仿佛只是做了一道简单的逻辑选择题,而非一场赌上性命的冒险。
众人听得心有余悸,又不得不佩服傅弥留的观察力和魄力。
有了之前那个黑色噪点怪物的前车之鉴,众人在这个看似正常的新环境里探索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什么未知的危险。
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家”的布局与之前那个完全镜像一致,但细节处却处处透着“真实”与“生活感”。
儿童房里,那幅《我和妈妈》的画依旧挂在床头,但画面下方,多了一个用黑色蜡笔涂成的、粗糙扭曲的人形轮廓。
画的标题也被擦掉重新写过,变成了——《我的一家》。
那个漆黑的人影,沉默地站在“妈妈”和“女儿”身边,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片浓重的、令人不安的黑色。
仿佛一个不被欢迎的、强行闯入的影子。
“这……这是谁?”吴绝期声音发干,“是刚才那个黑乎乎的怪物吗?”
没人能回答。但一种无形的联系,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和之前那个房子一样,这个“家”里也找不到任何照明开关。
众人只能凭借着窗外那不知来源的、清冷朦胧的“月光”勉强视物。
客厅的茶几上,同样散落着几张印刷品。
最上面那张,依旧是那张刺眼的【阳光工程,温暖千家万户!】的宣传单。
上面一家三口在“阳光”下笑容灿烂,在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讽刺和悲哀。那虚假承诺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破碎和疾病。
众人心情沉重地走向书房。
令人惊讶的是,之前那个房子里需要密码才能打开的电脑,在这里竟然是开启的状态。
老旧的CRT显示器散发着幽幽的荧光,屏幕上显示着早期Windows系统那标志性的、饱和度极高的蓝天绿地桌面背景。
一个名为“未命名文件夹”的窗口突兀地打开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视频文件。
“有东西。”吴绝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步非休操控着笨重的机械鼠标,光标移动到聊天窗口的滚动条上,开始浏览记录。
聊天记录介于两个账号之间,昵称分别是【深海打工人】和【咸鱼不想动】。
【深海打工人】:唉,最近馆里人是真的少啊,一天都见不到几个活人,跟水族箱里的鱼大眼瞪小眼,快闷出病了。
【咸鱼不想动】:是啊是啊,效益不好,奖金都快扣没了。你那边“阳光”还好吗?
【深海打工人】:快别提了!时好时坏的!贷款还没还完呢,这破玩意儿要是彻底坏了,我真得跳海了(苦笑.jpg)。压力太大了。
【咸鱼不想动】:都不容易啊……我家那个也是,光线越来越怪,孩子老说眼睛不舒服。
【深海打工人】:唉,这日子过的……(接着是一些关于工作排班、物价上涨的抱怨和吐槽)
看起来像是在水族馆工作的两个同事之间的日常抱怨,充满了生活的不易和对“阳光工程”的牢骚。内容琐碎,似乎与眼前的副本没有直接关联。
众人看得有些困惑,但又不敢错过任何细节,继续往下翻阅。
突然!
聊天记录在这里出现了断层,下一句话显得格外突兀!
【深海打工人】:我的身体说他撑不住了。 (一条视频链接附在下面)
画面一开始,并非预想中的与副本直接相关的场景,而是一段……水族馆的宣传片?
色彩饱和度极高,甚至有些刺眼。
欢快又带着点电子合成感的背景音乐响起,镜头掠过巨大的、蔚蓝得不太真实的玻璃水箱,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热带鱼成群结队地游弋,水草摇曳,气泡升腾。
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甚至有些……过于美好了,美好得透着一股人造的虚假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
音乐的节奏欢快,却总在某个音节上出现细微的、不和谐的变调,像是唱片跳针。
“这……这是什么?”简莺语困惑地小声问,“放错了吗?”
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个视频和眼前的副本有什么关系。
但鉴于这可能是重要线索,没有人离开,都屏息凝神地继续看下去。
视频播放了三四分钟,始终是水族馆内部各种角度的绚丽画面。就在众人几乎要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个无关视频时——
画面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水族馆的景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昏暗的、极其熟悉的房间视角。
“这好像是客厅!”简莺语第一个认出来,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颤抖。
吴绝期也立刻接口,语气充满了惊疑:“而且这个角度,不像是偷拍,像是、像是有人坐在沙发上平视拍出去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所有人的脊椎骨窜了上来。
视频里的视角仿佛是有人坐在沙发上录下来的。
只是画面比现在更加昏暗,仿佛拍摄于深夜。
整个书房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和视频里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环境噪音——一种近乎绝对安静下的、仿佛能听到灰尘沉降的“沙沙”声。
步非休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在一片寂静中,除了身边吴绝期略显粗重的呼吸、简莺语细微紧张的吸气、虞多愁压抑的喘息,以及傅弥留那几乎听不到的、平稳悠长的呼吸之外……
还有一道。
一道非常轻微、缓慢、却持续不断的……呼吸声。
它并不属于视频本身,它就混杂在现实的、他们几个人的呼吸声之间,近在咫尺。
步非休的心脏猛地被攥紧。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抬手,压低声音急促道:“先安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张感,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大家吓得立刻屏住了呼吸,连虞多愁都死死咬住了嘴唇。
绝对的死寂降临。
而那道多余的、缓慢而清晰的呼吸声,在众人刻意屏息后,变得异常突兀和刺耳。
“嗬……嗬……”
它仿佛就在耳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耳廓,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滞涩感。
所有人的汗毛瞬间倒竖,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
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尖叫声被死死地压在喉咙里,极致的恐惧连发声都变得困难。
吴绝期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的眼球下意识地想要转动,想要看向呼吸声传来的方向——那似乎是沙发的位置?
“别动。”傅弥留的声音如同冰泉,极其轻微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命令,“别让它发现你发现它了。”
吴绝期的动作瞬间僵住,硬生生止住了回头的冲动,强迫自己将惊恐的目光重新死死钉在电脑屏幕上。
视频的画面依旧凝固在那个昏暗的客厅视角,仿佛时间停滞。
那道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似乎因为无人理会,变得更加清晰起来,节奏也开始加快,从缓慢的“嗬……嗬……”逐渐变得急促,仿佛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或者正在靠近。
“嗬……嗬嗬……”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仿佛就在每个人的后颈吹气。
极致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达到顶点的瞬间——
那急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贴到脸上的喘息声,如同被掐断了信号的广播,戛然而止。
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众人依旧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过了好几秒,确认那可怕的声音真的消失了,才如同虚脱般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然而,还没等他们这口气完全松下来——
电脑屏幕上,那凝固了许久的客厅画面猛地发生了变化。
一张扭曲、模糊、仿佛笼罩在浓重阴影和噪点中的漆黑人脸,猛地放大,占据了整个屏幕。
那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
“啊!”简莺语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那黑色人脸只是一闪而过,迅速远离了镜头。
接着,画面捕捉到那个漆黑的人影,踉跄着、却又异常决绝地走向客厅的窗户,动作僵硬地踏上窗台,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视频到此,屏幕猛地一黑,彻底结束。
几乎就在视频结束的同一瞬间——
窗外,那一直笼罩着的、清冷朦胧的“月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昏般的阳光,和之前一样的阳光,瞬间将整个屋子照亮。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偏不倚,正好指向早上六点整。
天……“亮”了。
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变故和极致的恐惧,让吴绝期、简莺语甚至虞多愁都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只有傅弥留依旧站得笔直,神情淡漠,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步非休,则强压着狂跳的心脏,眉头紧锁,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将视频中的线索拼凑起来。
“妈的,吓死我了……”吴绝期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窗外稳定的“天光”,“这里、这里好像没有那些该死的噪音?要不,我们干脆就一直呆在这里算了?回去那边又要被吵死,还有那个黑怪物……”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惊魂未定的简莺语下意识的点头附和。
被捆着的虞多愁却苦笑一声,哑声道:“哪有那么好的事,副本既然安排了两个‘世界’,它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和平衡。只呆在一个地方逃避,很可能会触发更可怕的机制。而且……”他恐惧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沙发,“刚才那个呼吸声,你们敢保证它不会再出现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刚刚升起的侥幸心理。是啊,这里的恐怖更加无形,更加诡异莫测。
这时,步非休忽然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弥留,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带着征询意味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傅弥留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傅先生,你觉得呢?关于那个视频的视角?”
傅弥留天蓝色的眼眸迎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丝毫闪躲。他似乎早就料到步非休会有此一问,直接开口,声音清淡却肯定:“拍摄角度很低,几乎是平视。摄像头应该在沙发上。”
吴绝期下意识反驳:“沙发上?谁会在自家沙发上装摄像头?太变态了吧?”
步非休却猛地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了然的光芒。
他接过傅弥留的话,目光扫过客厅沙发上那个孤零零的旧洋娃娃,缓缓说道:
“不一定需要特意安装。”
“也许,‘摄像头’……一直都在那里。”
“就在那个洋娃娃的眼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