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思量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步非休和傅弥留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写满了“难以抉择”四个字。
那枚“芯核”的价值他心知肚明,,远非步非休那块虽然新奇但用途不明的“暖阳碎片”可比。
最终,商人逐利的本性压倒了对步非休这点微末的“交情”,他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试图用话术找补:
“哎呀,这个……你看,你们俩不都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嘛,我懂的,我懂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枚暗银色的芯核紧紧攥在手心,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怕慢了一秒就会飞走。
然后,他才带着几分“忍痛割爱”的表情,将那块“虚假的暖阳碎片”不舍地递还给步非休。
步非休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伸手接过碎片,语气大方得体:“易老板客气了,理解,价高者得嘛。”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晦涩不明,无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节悄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种被轻易“比下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还是在傅弥留面前。
易思量干笑两声,似乎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连忙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朝着步非休和傅弥留招了招手:“来来来,正事要紧,跟我来后面。”
他掀开那道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重布帘。
帘子后的景象与外面破旧的店铺截然不同——虽然依旧破旧,墙壁斑驳,但墙根处却镶嵌着发出幽蓝色光纹的线路,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给这个狭小的空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科技感。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台看起来笨重无比、仿佛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老式台式电脑,机箱外壳甚至有些锈蚀。
易思量站在房间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易散!”
随即他意识到傅弥留还在,转头朝他解释道:“易散是我儿子,我和他一直经营这家店,他对这方面……比较了解。”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含糊。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生,穿着沾满油污的粗布衣裤,身形瘦削,略长的刘海几乎盖住了他大半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
然而,当他偶然抬眼看向傅弥留时,那从刘海缝隙间露出的瞳孔,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如同被雨水浸润过的湿地苔藓般的苍绿色,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疏离。
他进来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那台老旧的电脑前坐下,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万次。
他甚至没有询问步非休需要什么,修长却带着些污渍的手指就已经在布满油光的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在他精准的操作下,那台看似应该报废的电脑屏幕闪烁了几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界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没过多久,他停下了动作,声音平淡无波地说了两个字:“好了。”然后便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经过步非休身边时,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在经过傅弥留身边时,他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苍绿色的瞳孔倏地抬起,极快地瞟了傅弥留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皮,恢复成那副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好奇。
易思量也识趣地嘿嘿一笑,退出了房间,顺手将布帘重新拉好。
步非休走到电脑前坐下。屏幕上的界面看起来和他自己家里的电脑并无二致,甚至连弹出的新闻标题都一模一样。
但当他在搜索栏里敲下“副本”两个字,按下回车键后——
不再是空白。
大量的新闻词条、论坛帖子、加密日志的标题……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步非休快速扫过这些信息,一个高频词汇反复出现——“千禧年”。
果然……和“千禧年”这个被刻意模糊的时代有关。
他正凝神思考,快速浏览着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靠近,轻轻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你在查有关副本的信息?”傅弥留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而带着磁性质感,那吐息带来的微痒触感,竟莫名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落下。
步非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点酥麻的不适感沿着脊椎爬升,但这感觉……并不让他讨厌,反而有种奇异的悸动。
他喉咙有些发紧,勉强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嗯……”发出的音调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颤抖,显得异常古怪。
步非休立刻抿紧了唇,不再出声。
他暗暗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阵异样的波澜,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开口说道,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傅先生的芯片,我会用其他东西代替还给你的。或者……傅先生是否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他不想欠傅弥留人情,尤其是用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
傅弥留似乎低笑了一声,气息依旧萦绕在步非休耳畔不远处:“我考虑一下。”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有实质般,轻轻落在步非休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后颈那片裸露的皮肤上,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下唇,随即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屏幕上的词条。
步非休强迫自己忽略身后那存在感极强的注视,快速浏览着信息。
“千禧年”原是宗教词汇,后来特指公元2000年,一个充满希望与未知的新纪元开端,词条里对千禧年的描述大部分和副本里的环境很符合。
突然,一个名为“锚点”的论坛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种直觉告诉他,他想找的东西或许就在这里。
他点进去,置顶的一条匿名帖子映入眼帘:
【有人知道千禧年吗?或许对于现在的很多人来说太陌生遥远了,只有在历史书上寥寥提过一笔,甚至有人不知道那是千禧年。也对,毕竟Messiah早就颁布了反乌托邦法,要知道也是不可能了。这条帖子可能很快也要泯灭在 Messiah管控下。但现在我还是要说,如果我说我去到了千禧年呢?可能大家都会以为我已经疯掉了,或者在做梦,但是我确信,我去到过那个时间节点。事情还没有结束。】
楼主只发布了这一条帖子便销声匿迹,正如祂所预料,帖子在明面上早已被清除,只能在内网找到残影。
然而,这条帖子下的回复却数以万计,许多人声称自己也有过同样匪夷所思的经历,不止一次两次,并且伴随着极高的死亡风险。
有人质疑为何不上报,立刻有人回怼:“在反乌托邦法下谁敢去说?和死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后面跟帖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有人总结了大家的经历,将这些诡异的事件统称为“副本”,并归纳出进入副本的契机往往与接触千禧年代的物品、气味或记忆碎片有关,范围极广,防不胜防。
步非休心中已然明了。在获取了足够的信息后,他干净利落地关闭了论坛,清除了所有的搜索记录和访问痕迹。
心下已有决断——看来,他必须得去那个被称为处于现实与虚拟边界的新区“阈限区”走一趟了。
他没有理会身后的傅弥留,自顾自地起身,掀开布帘走了出去,正好撞见要来提醒他们时间到了的易思量。
“真巧,我刚要和你们说时间到了。”易思量笑着说道。
步非休点点头:“帮我和阿散道声谢。”
易思量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步非休不再多言,径直走出了零件店。
傅弥留看了一眼易思量,易思量则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眯眯的眼神。傅弥留没说什么,紧随步非休之后也离开了店铺。
易思量看着晃动的门帘,想着,以后,这十九区怕是真要热闹起来了呢。
店门外,十九区的“天空”依旧是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深灰,人造光源在各处疯狂闪烁,将漂浮在空气中的工业粉尘和污染物照得如同无数飞舞的细小幽灵。
嘈杂的声浪和刺鼻的气味瞬间将两人包裹。
傅弥留站在步非休身侧,表情有些微妙,没有说话。
就在步非休以为他会回避关于身份的话题离开时,傅弥留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不是净壤区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准确来说,我没有户籍。”
步非休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傅弥留在副本中展现出的冷静、洞察力以及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都让他下意识地相信了对方来自净壤区的说辞。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然而,在这惊讶之后,一股莫名的、连步非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窃喜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从心底滋生蔓延。
那感觉,就像是原本以为高不可攀、注定无缘的限量版玩具,突然发现它并非遥不可及,甚至可能就躺在某个角落,等待着自己。这种心态的微妙变化,让他看向傅弥留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潜在兴趣。
许是步非休眼中那一瞬间未及收敛的惊讶太过明显,傅弥留懒散地勾起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像是某种试探:“毕竟,十九区和净壤区一样,都挺‘可望而不可即’的,不是吗?本以为副本一别,再也不会见面,谁想到……能在十九区,遇见本应该在‘芯域区’的步先生呢?”
他将“芯域区”三个字咬得略微清晰,带着若有似无的调侃。
步非休默然了一瞬。
他迅速调整好姿态,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坦诚,他大方地迎上傅弥留的目光,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或许……我和你一样,都是个骗子呢?”
他间接承认了自己也并未住在芯域区。
傅弥留挑眉,像是得到了某种有趣的回应。
他猛地凑近步非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程度。
他眨了眨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惹人怜惜的无辜感,拖长了语调:“啊……可是——步先生至少有家可归,而我……没有啊。”
步非休的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直白的话语而漏跳了一拍。
但在与傅弥留相处的这短暂时间里,他似乎已经对对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产生了一些适应性。
他强作镇定,面上泰然自若,仿佛没听懂傅弥留言语中那明显的暗示和试探,用一种近乎“关切”的口吻说道:“所以,傅先生还是赶快找个地方落脚吧。十九区……夜晚可不太平。”他将“不太平”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傅弥留没有继续在“家”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费这么大劲查副本的信息……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呢?或许……我知道的比那些零碎的信息更多。”
步非休闻言,非但没有露出期待的神色,反而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语气笃定,如同陈述一个早已确认的事实:“你曾经进过副本。不是一次两次,是很多次了。”这不是疑问,而是结论。
傅弥留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随即被兴味取代:“哦?你很肯定?”
步非休向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本就危险的距离,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傅弥留那双漂亮的义眼,直视其后的灵魂:“如果你不是净壤区的人,那么刚才柜台上的那枚‘芯核’……你大概率是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得到的。除非……”
他故意停顿,学着傅弥留之前的样子,缓缓靠近,直到彼此的呼吸几乎交错在一起,才压低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冰冷的审视,“……它来自副本。或者,你还有更多……瞒着我的东西。”
就在步非休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傅弥留的瞬间,傅弥留像是受惊般猛地向后退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他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在他冷白肤色的映衬下,那悄然爬上眼尾和耳根的一抹薄红,却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步非休果然停下了逼近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傅弥留这副“慌乱”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满意和玩味的笑意。
傅弥留看着步非休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小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