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如同被抛入深海的石子,迅速下沉,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周遭是模糊不清的嘈杂背景音,像一个调频不准的老旧收音机,混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和一个遥远而焦急的女声,似乎正在呼唤着什么名字……
“……休……小休……”
好熟悉的声音……我在哪里听过吗?
意识在深海中徒劳地挣扎,却无法浮起,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气味的侵袭和声音的召唤。
突然,那下沉的趋势戛然而止。
一股强大的浮力将他猛地托起。
意识如同溺水者般冲破水面,骤然回归。
步非休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呼吸着。
首先涌入感官的,依旧是那无所不在的、暖烘烘的阳光味道,浓郁而真实。
午后明媚却不灼人的阳光,透过半旧的、印着浅色小花的半透明窗帘洒进屋内,在布满细尘的空气里投下柔和的光柱。
他躺在一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的薄被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房间——
贴着泛黄明星海报的墙壁、一张堆着几本旧课本和随身听的的书桌、一个笨重的、带着大屁股显示器的电脑、以及墙上那个印着退了色的山水画电子钟。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与屋内老旧收音机里流淌出的、音质不算完美的贝多芬《致爱丽丝》钢琴曲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首独属于某个午后嘈杂却宁静的背景音。
视觉、嗅觉、听觉……所有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疯狂冲刷着步非休的大脑,带来一种强烈的、几乎要晕眩的熟悉感和时空错乱感。
他的视网膜上,映出了一个女性的倒影。
她背对着光,站在房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暗红色碎花连衣裙,裙摆洗得有些发白,脚上趿拉着一双透明的塑料凉拖鞋。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低低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步非休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瞬间停滞。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女人却先开口了,带着一种熟悉的、略带唠叨和关切的语气,声音穿透钢琴曲和蝉鸣:“小休,醒啦?别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面吹风扇啊,外面太阳多好啊,多出去晒晒太阳!”
步非休听到一个声音回应了,清亮中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的慵懒:“为什么总是要晒太阳?”——但他明明没有开口。
一瞬间的愕然后,步非休猛地反应过来——是回忆里的“他”在说话。
他此刻正像一个附身的幽灵,体验着这段被气味强行唤醒的、遥远过去的记忆。
女人闻言笑了起来,眼角挤出几道细细的皱纹,语气理所当然:“傻孩子,晒太阳对身体好哇!补钙!让你长得高,身体棒!”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几乎是喃喃地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疑惑地看着他,带着点调侃:“喊你老妈总没好事。说吧,是零花钱没了,还是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的。
步非休在心底无声地回答,我只是……想喊喊你。
哦……步非休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妈妈。是他的妈妈,徐思颖女士。
真奇怪……他明明……以为自己早就忘掉妈妈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和最终躺在病床上苍白消瘦的影子。
可此刻,她的眉眼,她说话时微微撇起的嘴角,她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得令人鼻酸。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步非休的意识也随着“他”的动作,如同提线木偶般,缓缓走向门口,经过妈妈身边。
妈妈拍了拍他的背,嘟囔了一句“快点回来”,又转身忙活去了。
步非休跟着“他”走出家门,经过单元门上那锈迹斑斑、写着“罐头小区”字样的铁栅栏门。
瞬间,毫无遮挡的、真实的夏日阳光如同温暖的瀑布,哗啦一下笼罩了他全身。
不是副本里那种均匀死寂的虚假光晕,而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些灼人的阳光。
它能穿透眼皮,在视网膜上留下红色的光斑;它能晒热头发和皮肤,激起微微的汗意;它能在脚下投下清晰而活泼的影子。
好温暖……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这种温暖太具欺骗性,几乎要让他沉溺其中。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双属于少年的、略显瘦削却干净的手。
对了……
记忆的齿轮咔嚓一声,缓缓转动。
他想起来了。
妈妈是让他去对街的菜市场买酱油。怎么差点忘了呢?不过还好,现在想起来了。
步非休沿着罐头小区外的街道走去。
街道两旁是参差不齐的低矮居民楼,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
窗户上挂着样式各异的窗帘,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小卖部门口挂着用硬纸板写的“冰镇汽水”牌子,老大爷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打盹。
他走着,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几台巨大的、钢铁骨架的塔吊高高耸立,正在建造着新的、明显更高更密集的楼房。
灰色的水泥骨架初具雏形,像一群正在成长的钢铁巨兽,与周围低矮的旧楼形成鲜明对比。
步非休微微蹙眉。
什么时候……那里建起这么高的房子了?
哦,他想起来了。
今年好像是所谓的“基建年”,电视里天天在说政府颁布了什么新的城市建设措施来着?具体内容……他好像又忘了。他的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少年步非休甩了甩头,把无关的思绪抛开。重要的是帮妈妈买酱油。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身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身边,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
“小休,你又要去菜市场帮妈妈买酱油啊?”小男孩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力。
步非休凝神想去看清小男孩的脸,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对方的五官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像是过度曝光的老照片,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欢快的轮廓。
他是谁?
步非休感到困惑,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无比确定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你很好的朋友。非常非常好。
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依赖感油然而生。步非休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叫了一个名字:“阿恋?”
小男孩很自然地应声道:“哎!叫我干嘛?”
步非休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对方,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这样做。
他迅速找了个理由,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希望被陪伴的期待:“我……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买。”
小男孩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甚至用一种了然于心的语气说道:“我就知道,你每次都这样。”
步非休的心微微一动。
他好像指的不是买酱油这件事。
可是,具体指的是什么?那种心照不宣的、独属于两人之间的默契……脑子隐隐作痛,像是要强行回忆起什么被深埋的东西。
妈妈说,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不要想了,慢慢会好的。
步非休顺从地放弃了深究。
两个身影,一个清晰,一个模糊,沿着罐头小区外喧嚣又宁静的街道走着。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混乱而粘稠。好像只走了一秒钟,又好像已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太阳依旧高高挂着,热哄哄地炙烤着大地,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总算走到菜市场入口了。各种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来——小贩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鸡鸭的咯咯嘎嘎声、鱼摊刮鳞的唰唰声……各种气味也混杂在一起,生鲜、泥土、调料、汗味,活色生香,烟火气十足。
嘈杂的声浪让步非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无所适从。
模糊的小男孩在他旁边问道:“怎么不走了?”
步非休想迈步,但记忆的导航似乎在这里失灵了。
菜市场内部的道路像一座复杂的迷宫,他站在入口,竟然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男孩像是早已习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又不认识路了?唉,真拿你没办法。跟我来吧,我带你走。”
一只温热、或许还沾着点灰尘或糖果粘腻感的小手,自然地伸过来,握住了步非休的手。
步非休微微一颤。
那种触感……遥远而熟悉。
小男孩走在前面,牵着他,熟练地穿梭在拥挤的市场过道里。
阳光从高大的塑料棚顶的缝隙间漏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光与影在小男孩模糊的轮廓上快速交替掠过,明暗不定,光怪陆离。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牵着我的手,走进某道光里,然后穿越到另一个奇异的世界。步非休恍惚地想。
走到一个岔路口,旁边一个卖日用品的摊位突然挂出了“清仓大促销!最后一天!”的硬纸板牌子。
仿佛触发了什么神秘的开关,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大群提着篮子、拿着袋子的大爷大妈,如同潮水般呼啦啦地淹没了这个狭窄的岔路口。
“哎哟!踩我脚了!”
“让一让!让一让!”
“这毛巾怎么卖?”
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步非休下意识地紧紧回握住那只小手,生怕被冲散。
然而,人潮的力量超乎想象。
一股巨大的推力从侧面传来,他感觉手上一空
那只温热的小手,溜走了。
“阿恋!”他焦急地喊了一声,试图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找那个模糊的身影。
没人回应。
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装着深色液体的玻璃瓶。
是酱油。他已经买到了?
再猛地抬头向前望去——
哪里还有什么汹涌的人潮?哪里还有什么促销的摊位?喧闹的菜市场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色。
眼前,是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写着“罐头小区”的铁栅栏门。
哦,我想起来了。
少年步非休恍然大悟。
我已经从菜市场买好酱油回来了。得赶紧回家,不然妈妈该着急了。
他松了口气,拎着酱油瓶,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那扇门,仿佛刚才那段迷路和走散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他伸手,推开了单元门。
门内,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充斥着暖光、饭菜香和妈妈身影的温馨小家。
刺目的、冰冷的、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银白色灯光瞬间吞噬了所有温暖的幻觉。
光滑无缝的合金墙壁、自动调节亮度的嵌入式灯带、悬浮在半空的虚拟界面、以及空气里弥漫着的、经过精密过滤后毫无人味的清新剂气息——
一切属于千禧年代的怀旧滤镜轰然破碎。
步非休猛地倒抽一口一大口冰冷而“洁净”的空气,心脏像是被瞬间抽紧又松开,剧烈地擂鼓。
意识如同被强行从深海中打捞而起,彻底挣脱了那场由气味编织的、漫长而温柔的梦境桎梏。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或者更久?他好像做了一场异常真实、细节丰富的梦。
梦醒,关于那阳光、那蝉鸣、那钢琴曲、那碎花连衣裙、那塑料拖鞋、那温暖的牵手、那嘈杂的菜市场……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退潮般迅速从脑海中淡去、模糊,只剩下一点朦胧的影子和一个萦绕不散的、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
他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在自己所处的现实——他在的单身公寓里。
刚从那个名为《阳光工程》的惊悚副本中返回。
视网膜右下角,有微小的系统提示光点在闪烁,提示他领取副本奖励。
一切都回来了。
冰冷的现实,以及……那缕不知为何,让他忽然想起傅弥留身上那丝极淡冷冽清香的、该死的阳光味。
我就这么改改改改改
把上一章改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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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普鲁斯特效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