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医疗品的护士经过病房门口时总会停顿一瞬,因为里头的场面实在奇怪。
身穿病号服的少年胳膊骨折不老实躺好,反而在冰凉地板上跪着,膝盖红肿一片。他的病床则被一位白裙女青年独坐。她交叠双腿,正面无表情地浏览终端屏幕。
偶尔会有护士进去提醒病人休息,病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喉咙咕哝威胁,让打扰者离开。
少年犯了错似的轻声啜泣,泪眼婆娑中偷偷观察女青年的脸色,好半天都在用没断的手紧紧揪住裙边微摇,像一条乞求抚摸的小狗。
“主人,”他哽咽道,“可以原谅阿修吗……”
司诺睨他一眼。
“您惩罚阿修吧……不要把阿修丢掉!”见主人终于愿意搭理自己,少年感激地挺直脊椎,又朝前跪了两步,那些兜在眼眶里的泪水通通滑落下来,“求您了,原谅阿修……阿修错了……”
他的手劲攥皱了司诺熨烫过的白裙。司诺短暂把腿放下,用皮靴尖抵着少年胸口把他蹬开。
“错哪了。”她没看少年,慵懒抬手欣赏自己淡粉的指甲。
少年胸肋阵阵绞痛,但主人肯开口和自己说话,喜悦瞬间冲刷了痛楚。他立即跪稳身体,回答道:“主人,阿修错在输给对手了。对不起,阿修下次……”
他忽然噤声,因为那只微凉的鞋尖抬起他的下巴,让声带绷紧说不出话。
“错在输给师兄的狗?不,”司诺轻笑,分不清是冷讽还是真心,“你最大的错是成为我的狗。”
“这不是错!”少年叫起来,喉结滚上鞋底引发干咳,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又压低声音沙哑道,“主人,您要、您要小心走光……”
他没敢低头,也没敢把头从司诺鞋面上移开,只是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裙子合拢,尽管没人看见。
作为哨兵他闻到了主人身上极淡的血味和药味,一想到是自己能力不足,害主人被训诫受伤他就控制不住难过,红肿的双眼又漫上泪光。
“够了,别哭了,”司诺放下鞋踩在少年大腿上,明明讨厌他不争气掉眼泪,却没再用精神调控强行阻止,“在我发火之前你最好把眼泪擦干净,宝贝。”
主人叫了爱称,这意味着原谅。少年忙不迭抬手抹脸,哭得花猫似的还咧嘴傻笑,看起来很滑稽:“是!阿修不哭了,阿修会听话的!”他忽然又感到委屈,哀求道:“您不要再叫阿修苏和了,好不好吗……”
司诺忽然笑了,但那对没有瞳色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每个叫阿修的狗都死了,”她倾身掐住少年的双颊,“下一个是你吗?”
“只要是为了您……”他受疼艰难抽着气,口吻虔诚道,“我愿意。”
少年得到主人“白痴”的评价,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太坏。脸被撇开了,他没有伸手捂住,满心欢喜迎接主人赐予的精神图景修复。发觉主人要走时他立即平托双掌,请求她借力起身。
“乖。好好休息吧。”司诺淡声道,在少年精神体的护送下从病房离开了。
雪豹亲昵蹭她,即便没有抚摸也收卷毛茸茸的长圆尾,这表示高兴。但它忽然感应到什么,迅速拦在了司诺身前,那双重回野性的绿瞳紧紧盯着医学会大楼门外。
人来人往中,她也看见了那个高挑精瘦的熟悉身影。
那人把手从右眼放下,深褐眸子也转过来望她。司诺停下脚步,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偶遇。
“司诺,”对方果然开口,“我有事问你。”
……
……
傍晚通勤时间,开往伊甸方舟索尔区的道路拥挤。
司诺坐在副驾驶上,把胳膊搭在车窗边撑住脑袋。虽然现在堵车甚至开始下雨她也没有烦躁,反而轻轻哼着歌,似乎很难得享受这样的独处。
“瞎子要是看不清路就不要勉强,我很好说话的~”她故意放慢语速,懒洋洋道,“毕竟撞车和晕车总得选一样。”
“选撞车吧。反正是你的车。”
用眼过度让江别羽有些头疼,但至少比晕车难受强。他打开雨刷器,刮擦两下风挡玻璃后注意到海东青飞回来了。它稳稳落在车头,向主人传递前方导致拥堵的讯息。
“之前没空问。习惯吗?”司诺随意打量正抖落雨水的精神体,“新的海东青。”
“嗯。差别不大。”
“不如上一只漂亮,丑死了。”她嗤笑道。
海东青似乎听懂她的话,不满地跳到她跟前用利爪踹玻璃。敏锐察觉司诺并非玩笑的精神攻击时,它立即飞离了,回到江别羽的图景中寻求庇佑。
“忘了我是救命恩人么,”她收回丝线,冷笑道:“没良心,跟师兄你很像呢。”
江别羽没有理会,或许是默认。见他不愿搭理自己司诺也不再说话,赌气似的哼了一声。
车子到达目的地时雨仍未停,而天已经黑透了。
司诺刚要伸手开门,不属于她的精神丝线瞬间捆住她的手腕阻止。
“已经送你过来了,可以说了吧。”江别羽率先打破沉默。
“喂,能力恢复第一个对付我?想报巴罗门的仇?”司诺捏紧拳头挣碎了他的丝线,不客气地命令道,“跟我去,反正都到这了。老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还担心他打你不成?”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今天就把他气死。”
“江别羽,你以为老师还能活几天——你打算等哪天死了再见他?”
“至少今天死不了,”江别羽面无表情盯着风挡玻璃外流淌的雨幕,“雾区精神波,我知道你会记录,把它的频段给我。”
“先跟我去。”
“啧……”
“那个女孩的事,老师说不定有办法,”司诺抱住胳膊,冷漠道,“帮不了我就去帮那个倒霉鬼吧,哥哥。”
江别羽身体一僵,欲出口的脏话又生吞回去差点噎死,半晌才抬手把车熄火让司诺下车。
“还在下雨,走快一点别淋湿了。”他轻轻叹气,软了态度低声道。
……
……
裴吉教士家的摆设布置如常。除了药品越堆越高的餐桌,其余所见和江别羽年少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大部分都老旧了。
负责照顾裴吉日常起居的佣人拿来干毛巾,诧异地看了江别羽一眼:“司诺小姐,这位是……?”
“好几年不肯回家的人罢了,”司诺道,把毛巾围在自己微湿的白金发丝上,“不用管他。”
“噢,是那位江……”佣人有些吃惊,似乎觉得不礼貌把声音压低了,“你们吃饭了吗,我可以为你们做。教士已经吃过了,他吃得不多,我刚送他回主卧休息。”
“不用了。”司诺颔首示意佣人去忙其他事。
江别羽没跟着她去主卧。他独自站在客厅环顾四周,没想到这么多年这里什么布局和家具都没改变,一切都熟悉得甚至能看见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老师保留了那面被他和司诺因好玩而胡乱涂抹的墙面,墙角下还堆着颜料罐。江别羽蹲下来,随意拿起一个发现它已经干透了,却意外没落灰——
想必被人定期擦拭,固执等待不再摆弄它们的孩子回来。
【诺诺的!不准哥哥碰!!!】
他低头盯着脆弱包装上那行歪斜的铅笔字,能想象到司诺小时候写这句话时在生他的气。
“喵——”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江别羽回头,看见老师的精神体缓慢坐定,轻微卷了尾巴。
黑猫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也没有主动伸手摸它。
浅绿色的瞳孔混了灰浑,黑猫全身星星点点的白,原先漆黑亮泽的绒毛粗糙暗淡,垂挂在松弛的皮上。它肉眼可见的虚弱疲惫,预示着主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江别羽放下颜料站起来,在它的避让中沉默朝主卧走去。
主卧的门沿上挂着两串风铃,叮铃作响。江别羽皱眉,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要被挂在卧室,这对需要长期休息静养的人来说是种折磨。
他刚想伸手把风铃摘下来,一路跟着的黑猫就阻止似的喵喵叫。
“你哥哥回来了。”裴吉枯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您该说’你师兄回来了’,他早就不肯当我哥哥了,”司诺笑了,故意扬声道,“是吗,师兄?”
黑猫踱步越过江别羽,进主卧前最后看了他一眼。江别羽无动于衷,就站在过道和卧床的裴吉隔一道白墙说话。
“老师最近还好么。”
“不是很好,”裴吉咳嗽起来,在司诺的帮助下勉强喝了一口温水,“你又和那个哨兵结合了。”
“嗯。”
“让我见见你,孩子。”
江别羽缓慢伸手按住自己的右眼,好一会才轻声说算了吧。
“小羽,你和诺诺都一样……”教士和蔼道,浑浊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隐痛,“活在过去不是件好事。你们会被牵绊,永远达不到明天……”
“您又何尝不是活在过去。”
微晃的风铃被精神丝线控制住了。江别羽仔细盯着它们,终于看清那两张褪色纸条上的字迹,是自己和妹妹年幼时写给老师的稚嫩祝福——
以子女为名义的祝福。
……
……
江别羽回中央圣所时已经快九点了。
司诺为了不吓跑他,没让教士家的佣人留饭,但谈话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各自塞满一肚子气没想着要吃点什么,直到独自一人时才感觉饥肠辘辘。
伞有些歪了,低血糖导致胃里烧灼,连带着太阳穴僵硬梗痛。江别羽稍微停顿几秒,才深呼吸一口想把老师给的伞撑稳,忽然感受到对面传来一阵熟悉的精神波纹。
它们推开层层雨幕,温柔又有力地荡漾过来。
【你在难过?】
结合带传递了对方未张口的话。
江别羽抬高遮挡大半视线的伞沿,看见了宿舍单元楼下静站的若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