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禾也有些意外,掌柜娘子居然为她额外找来个帮厨,难道那厨娘有过人之处?
她自诩看人不准,因此带着陆伯同来正德牙行。
引入雅间,江禾一眼便已了然。
手足无措的女子紧紧攥着衣角,不合身的麻布衣洗得发白,腰边站着与其长相相似的孩童。
孩童见着生人,躲在女子身后,只露出一双带着惧意的黑眸,胳膊衣袖窄小,一看便知衣服也不合身。
另边便站着掌柜娘子找来的杂役、护院、跑堂。
江禾拜托陆伯挑人,这才对上掌柜娘子似笑非笑的脸,“虞娘子。”
被唤到的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着介绍:“这位是卫娴卫娘子,家中曾开过食肆,想必做你那客栈的帮厨绰绰有余。”
卫娘子拘谨地看向江禾,“我力气大,什么活都能干!”
她又搂着幼童,保证:“囡囡很乖的,定不会给掌柜您惹麻烦。”
江禾朝幼童招手,“是叫囡囡?如今多大啦?”
这小名似乎与原文中女主崔念念的相同。
囡囡有些害怕,卫娘子拍拍她的后背:“去娘子那,跟娘子说你多大了。”
娘亲这般说,囡囡才怯怯走去,蚊子般细声道:“我五岁了。”
雅间桌上备了糕点,江禾将一盘桂花糕挪到她眼前,“比我家那个大上两岁呢,吃点糕点吧,这桂花糕甜甜的呢。”
囡囡低着头不敢动,卫娘子见她这般心下生疼:“谢过娘子没有?”
囡囡捏着衣角:“谢谢娘子。”
卫娘子也道谢,这才让囡囡捧着糕点去至一边。
小孩闻着糕点的香味,终于露出点笑来,一盘桂花糕不重,囡囡用点力气,小心翼翼捧起来。短一截的袖口往下,露出骇人的青紫来。
掌柜娘子随手倒好茶水,轻笑:“怎的这么客气,坐下说话罢?”
抿了口茶,江禾抬头问:“卫娘子家的食肆为何不做了?”
这是要问家中情况,雇人也得雇身世清白的,若是招来不清不楚之人,怕是以后会徒惹事端。
卫娘子连忙尽数说出,眉目沾染些许悲郁:“那食肆本是当家的置办的,只是他年前染病,为治病才被迫关门。半年前他便归去,只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公婆不待见我,要将我赶出家门,好在遇到了心善的虞娘子,我这才挪出户籍,囡囡也归我抚育。”
江禾顿了顿,知晓了掌柜娘子的意思,这是帮人帮到底,若是这对母女去别家做工,说不得会受人欺凌。而去平安客栈,江禾见遭遇相似的母女俩,必会照拂一二的。
至少不会被主家欺负就是。
江禾视线放在囡囡吃得满足的小脸上,问:“她身上的伤痕,是你公婆打的?”
场面一静。
卫娘子呼出一口气:“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和离。”
“囡囡是女孩,公婆怨怪她不是男子,无法传宗接代。”
许是怕囡囡听见回忆起来,这话压得极小声。
江禾心中微动,偏过头冲虞娘子笑道:“掌柜娘子,这是你推荐的人,以后若是有甚需要麻烦的地方,你可要帮忙哦。”
这是担心那公婆之事没善好后呢,掌柜娘子执茶的手微顿:“自然。”
江禾得了保证,这才对卫娘子道:“我那客栈包吃住,你要带着孩子,暂只能与一小丫头挤一起。”
卫娘子眼睛发亮,忙不迭点头。
江禾又道:“先别急着应下,要来我们客栈,还得过场厨艺比拼,另一大厨正在客栈内等着呢,你愿意比拼一场吗?”
“愿意!”卫娘子忽而起身,怯懦的脸上此刻盛着笑,居透出些势在必得来。
陆伯专挑了好些时候,江禾事先说了暂不包宿,因此筛下一批人。选的杂役体态挺拔,皮肉结实,能干力气活;护院步伐矫健,陆伯从他手茧推断出他练过些功夫。
跑堂的年龄不大,身形在北方男子中算小的,但他说话利索也机灵,正适合作店小二报菜名、给客人推荐菜品。
江禾过目,也相信陆伯选人的目光,敲定下来。
卫娘子带着囡囡,先随江禾来到客栈。
江禾临走前拜托隔壁云水茶苑的宋娘子,将春兰与江溪送去吃糕点,而大厨也不可能单留在客栈内,因此也被送在云水茶苑,点了杯茶水。
进云水茶苑唤回人,临走便见宋娘子谨慎贴近,刻意防着那走在前边的大厨,对江禾提醒道:“方才他便多方打听牛乳茶的具体配比,你可得小心他。”
江禾感激道:“谢过姐姐提醒,我这正想问你这暂有没有闲着的小二。”
宋娘子听到这声姐姐,露出笑:“怎么?”
江禾低声:“我想找人待会跟踪他,看看他究竟是谁派来的。”
宋娘子了然,“行,你先回去,这事简单,肯定办好。”
江禾道谢,这才回去。
不知何时这细雨又如丝,坠在屋檐处,染湿一地。风钻着雨缝吹来,透出刺骨的凉意。
客栈内,大厨对面前这对母子不屑,哼笑一声:“我要和你竞争?”
囡囡被他吓到,攥紧娘亲的衣角。卫娘子忍着害怕,瞪向那挑衅的大厨,“是又如何?”
仿佛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大厨挺着肥腻的肚子,笑得肉颤,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败在这女人手中,“江掌柜,您说比拼什么菜吧。”
江禾道:“阳春面。”
大厨笑意一滞:“阳春面?”
他露出不屑:“这么简单,您怕不是消遣我吧。”
江禾挑眉:“我没那么闲,两柱香燃尽后,我便来验收。”
卫娘子没有质疑,只拜托和善可爱的春兰帮忙看顾一下囡囡,问了庖厨的方向,便匆忙走去。
大厨再想说话,也怕落后于她,闭了嘴跟上。
不拘材料,两人同步进行。为防有人动手脚,江禾站在庖厨门口,听着檐下飞雨,认真观察起两人来。
两个人的步骤完全不同。
大厨先用猪骨炖汤,光处理猪骨便用上些许时候,焯水、再控制火候慢炖。
随即便是准备配菜,他用了河虾,开背去线,刀工极好,顺着虾肉的纹理与形态,居然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最后再是揉面,拉成细条,以清水下锅煮熟捞出。待高汤煮好盛入,撒入调料,再点缀熟虾与葱花。
两柱香于大厨而言刚刚好,做好阳春面他抹了抹额间的汗水,差点忙得他脚不沾地。
与之相对的是倍感闲适的卫娘子。
她连步骤也完全相反,先是揉面醒面。
这一步骤她十分有耐心,分多次添水,面粉皆被搅成面絮,便用洗净的手揉捏,和好醒发,她才去准备将用到的配菜。
也就一颗鸡蛋、一把青菜、一把葱。
醒好的面,她又继续揉,那面团在她掌下似乎有了灵,狡猾地在案板上翻滚。再擀再压,最后切成细面。
起锅放猪油,鸡蛋在油中煎熟,再倒入热水,瞬间便沸腾起来,冲出煎蛋的油香。
放入面条,用筷搅散,卫娘子在碗底放上盐巴、少许猪油、酱清提味,清水烫熟的青菜铺底。
面条一熟迅速随鸡蛋捞出,撒上葱末,最后打满煮面的原汤。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便做好。
醒面等了些许时间,这样一来两人竟是差不多时候做好。
江禾心中早有答案,也许是这烟雨微凉,竟也惊到了她。
大厨的阳春面,汤鲜、面条极细,入口即化,那虾却不入味。整碗面更像是炫技之作。
让江禾睁大眼的是卫娘子的这碗。
平平无奇,却就成在这平平无奇之上。劲道的面咀嚼起来刚好,口中滞留猪油与煎蛋香,葱花画龙点睛,与青菜爽口又不喧宾夺主。
寒冷的天正适合来这么一碗,大快朵颐。
仿佛是寒冬早晨,摊主在腾腾的热气中现煮上桌满满一碗阳春面,只一口便舒爽地挥去遍体的寒意。
这面实在爽口,江禾吃了大半碗,胜负已很明显,她问:“你能接受的月银是多少?”
这话便是直接宣告胜负,那大厨脸色大变,不满之色溢于脸上,“江掌柜,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娘子显然觉得万分惊喜,压着笑意道:“多少都可!您能收留我们母女我便心满意足了!”
江禾点点头:“那便与护院同样吧,一月七两如何?”
这在普通平民之中已算得上好了,更别说包吃包住,卫娘子喜不自胜,眼圈微微泛红,“多谢江掌柜,我们母女俩无以言谢。”
这将那厨子无视个彻底,厨子气急,脸红脖子粗,知道没了机会败局已定,指着江禾怒骂:“我这手艺难不成还比不上这么普通的一碗面?你真是有眼无珠!怕不是故意的吧!”
江禾给了卫娘子一个眼神,不动声色拉开距离。
江禾道:“这位娘子揉面手艺好,便是我选她的理由。你的面也不错,只是过于注重表面装盘,若我日后在东市开家酒楼,那可能会考虑留下你。”
色香味中过于注重色的,那便是适合标上高价,给富贵人家品鉴。
这里是西市,大家吃饭多是为了填饱肚子,当然还是份量、香与味为重。
且江禾揉面功夫一般,正需要卫娘子这样的厨娘。
这话无可指摘,但厨子还是怒得大骂:“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们这种女子就是见识低下!呸,这客栈指定要倒闭!”
好在那厨子没动手,否则只好报官,但见官便会打草惊蛇,怕会难以找出背后之人。
那厨子一步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夺门而去,江禾跟到门口,与隔壁宋娘子打了个照面,双方默契点头。
既然考核结束,江禾便对春兰与卫娘子道:“以后你们同住一间,过些日子我再租个小院,便不用挤着了。”
春兰道:“没事小姐,不用花那钱,屋子宽敞着呢,再住下五个人都绰绰有余。”
这话让卫娘子更安心,虽不知为何唤掌柜为小姐,她也不多问,只道:“是呀掌柜,能容我们母女俩住下就够了,不必麻烦的。”
江禾道:“容后再议吧,你今日便打包好东西住来吧?有问题就问春兰。”
此话一出,卫娘子拉着囡囡感谢,这便独自回了正德牙行拿包袱。果然如虞娘子所说,这江掌柜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果然和大好人交情好。
留下的囡囡对年龄更小的江溪分外好奇,却鼓不足勇气上前。
早听到这小名,江溪便瞪大眼睛,逮着大人皆忙着的时机,先行问了一句:“你大名叫什么?”
对于囡囡而言,这便是同伴间在释放善意,是要和她玩的意思,因此囡囡腼腆着轻声道:“我叫何盼兰。”
江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面露不满:“那我以后也叫你囡囡吧。”
盼兰、盼男。与狗丫这等贱名有何区别。江溪胸口堵着气,贱名,都是贱人取的!
囡囡没看出她的郁气,轻轻问:“你叫什么呀?”
声音太低,江溪没听清,疑问道:“什么?”
囡囡以为自己犯错了,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江溪也耳清目明,早见到这小孩身上被打的痕迹,见她这般,无奈叹气,揉上她干净的小脸:“大胆说呀,在这里你什么都别怕。”
囡囡怯怯抬眼,见这个小妹妹像娘亲一般说话,心里感觉怪怪的,但更是开心:“真的吗?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江溪,江水的江,溪水的溪。”江溪笑道,这个囡囡挺乖巧的,与崔念念相比,更显得可爱来。
囡囡不识字,没听懂这句话,但她露出笑来,唤道:“江溪!”
江溪正在想事,闻言下意识应了声:“嗯?”
“江溪!”
江溪有些莫名其妙:“嗯?”
囡囡不知疲惫:“江溪!”
“嗯!”江溪无语住,收回乖巧的夸奖,这小屁孩真调皮。
囡囡终于放心露出大大的笑容,果然这里和娘亲说的一样,都像虞娘子一样是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