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从外头回到小院书房,于室中静坐,盘膝调息。
窗外飞鸟啼鸣,檐角滴水敲打石板,屋内,案头一盏青灯长明,一卷《清静无为经》。
忽然,缓慢流动的空气中,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一只由精纯灵力凝成的纸鹤,风尘仆仆穿透了小院上层的守护结界,悄无声息落在那陈旧的案头之上。
纸鹤翅翼上隐隐可见烙印的淡金云纹标记,同江辞剑上的标记如出一辙,它来自这江南小镇的师门暗探的隐秘传讯。
这些暗探网状布局,分点监控,等级分明。
核心构成是内门的精锐弟子,绝对忠诚;外围边缘则是记名弟子、或是受过恩惠的散修、甚至部分被发展的本地小精怪,由他们构成庞大的基础情报网。
平日主要依靠加密的纸鹤传讯、特定阵法节点传递信息,紧急情况下才使用心印符
重点布防两大核心监控区,一是各大妖族聚居地,如青丘故地周边、南疆大山入口、北境雪原妖域等。在此活动的暗探修为最高,经验最丰富,主要负责监控大妖动向、妖族兵力集结等战略性情报。
二是修行界重要节点,如各大修仙世家、散修聚集的城。主要负责监控势力平衡、异宝出世、以及是否有正道人士与妖族勾结。
常规巡视次级监控区,一是人间重点城市,防止妖族渗透高层扰乱人间秩序。二是灵脉节点与上古遗迹,这些地方容易吸引妖族和邪修聚集,暗探在此监控异常灵力波动,以及进行探索活动。
广泛撒网基础情报区,广大小镇要道,如江辞现如今所在的江南小镇。
此处的暗探多为外围人员,修为可能不高,但善于伪装,如小摊贩、商铺老板、收废老人等,负责收集民间怪谈、失踪案件、风水异动等基础信息。
给江辞传讯的,正是此层级的一名资深探子。
他眼眸微睁,神色沉静如水,指尖萦绕着一缕灵力,轻轻点触在纸鹤的标记上。
霎时间,纸鹤化作点点细碎灵光。
一道经过加密处理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
“江师兄,近期多有眼生妖物躁动,其源头线索纷繁复杂,一时难以厘清。然据密信,巫家地域灵力波动最为诡异,其性质不似寻常地脉变动,似有强行汇聚之象。此事关乎重大,我等还需亲自前往,秘查其灵力异常之源。
此事牵连或广,怕有勾结,特此密报,望师兄知。”
语气略显急促,也可窥其恭敬之意。
待声音消散,灵光隐去,江辞静坐在原地,眸色深沉,指尖在冰凉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起身,目光似乎能穿透墙体,遥遥地落在某只妖物身上。想必她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但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多半还在静养,江辞估摸着有个两日便能恢复精力。
从传讯来看,这巫家果然如他的猜测一般,并不简单。
现下已有确凿信息,就不能轻易放这狐妖走了,先不说还没有得到巫云的消息,要紧的是这只狐妖一定多少知道点巫家的什么信息,无关紧要的也行,说不定在哪一日就能派上用场。
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江辞这般审慎的做派在从前无数次与妖物的纠缠中,赢了无数次。
林沅莺从一个可能带来麻烦的棘手之妖,又变成了一个有用的妖。
这个冰冷的认知,如同一道清泉,泼醒了他纷乱的情绪,江辞重新找准了与这只狐妖的相处定位。
*
书房里,静心安神的檀香被换成了气味更清冽,更有助于集中精神的熏香。
江辞端坐于书案之后,身姿清冷如仙。
林沅莺恹恹地坐在对面约五步远的一个软垫上,是江辞要求的,既能清晰观察,又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江辞撑着手,不知在翻阅些什么,面容平静,同第一日见那般,温和但是疏离。
林沅莺坐得东倒西歪不成样,一向散漫惯了的,只觉气氛有点僵,不像往日偶尔的交谈,更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审讯。
哎,其实道长人真的蛮好的,虽然时不时就会让她捉摸不透,但心是很善很善的,这次又救了她一次,凭她自己的能力恐怕压制不下狂躁的妖力。
“狐妖。”
他开口,嗓音清冽,平稳得像一潭深泉,无波无澜。
“你可知此地近日来妖祸肆虐?经查明,巫家地界灵力异动频繁,我们怀疑或与妖祸有所关联。”江辞稍作停顿,目光落在她微微瞪大的眼睛上,“现在需要更详细地了解巫家内部的情况,这关乎此地乃至更多人的安宁,也关乎你是否能早日找到巫云,同他相聚。”
将小镇安宁与她个人的私情一道提出,巧妙地施加了压力,也给予了她希望。
果然,狐妖听到“早日找到巫云”时,眼眸一瞬亮了起来。她一脸顺从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双手不自觉地绞紧衣角,“可是,我并不了解什么……”
“无事,真正的内部隐秘你必然不会知晓,不要担心,我会问你你知道的。”
“道长请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林沅莺眼神真挚澄澈。
“很好。”江辞铺开一张特制的纸,提起笔,“首先,回忆一下打伤你的那位术士,他所使用的灵力,具体是何属性?”
他的问题精准而直接,“剑气的锋锐、玄水的变幻寒冰、还是离火的灼热刚猛?灵力外放时,具体外在展现形式是什么?催动时有剑鸣之音,或者是灵力呈深蓝色或透明水色,触感冰寒,还是灵力呈赤红或明黄色,灼热逼人?”
她蹙起细眉,虽不愿回忆,但还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是一种很不适的光,我记得好像是暗红色的,灵力光华不稳定,形态粘稠,不纯粹不清亮,就像那种扭曲的猩红触须,很恶心的。”
“碰到皮肤也不是普通的冷,是那种阴冷滑腻感,像要钻进我骨髓……我、我当时太害怕了……”
林沅莺面色微微发白,有些说不下去。
“仔细想。”
他并不催促,等待着,视线钉在她脸上。
可是那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林沅莺太想报答江辞了,她强迫自己压下骨子里的恐惧,努力地去回溯那些细节。
“嗅着有一股血腥气,腐臭味,还有点刺鼻,与你给我的那种温煦清冽感截然不同。靠近的时候,我会心神不宁,甚至产生幻听、幻视。那术士的气息中透露出一种对生命灵气的无尽贪婪,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江辞了然,这只狐妖的纯净灵气对邪气会更加敏感和恐惧。邪气对她而言是绝对的毒药天敌,仅仅是感知到,就可能让她妖元震颤,本能地想要逃离。
“只有一人么?可有帮手?”
“他有何显著的外貌特征?高矮胖瘦?”
“有无佩戴特殊的法器,或者巫家独特家徽的服饰?”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逻辑严谨,环环相扣,如同编织一张紧密的网,不容许一丝的含糊其辞。
林沅莺掐着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平静地表达。
但是回忆起被重伤时,还是会不由得恐惧,提及巫云时,忍不住难过,她眼神飘忽,语速也变慢了下来。
江辞看得懂她的情绪,会适时地停顿下来,却始终不出言安慰,只是用那双浅褐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她,耐心等待,直到林沅莺平复好情绪,给出更确切更客观的回答。
整个过程,他都像是一个最严谨的审讯者,没有一丝对被审讯者的同情。
时间一长,渐渐地,林沅莺意识有些涣散,而且因为过度集中精神而体力不支了,江辞很快察觉到她的状况,问询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玉匣,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枚被特殊法诀封存的鳞片。
那鳞片有孩童巴掌大小,呈暗沉的黑色,表面毫无光泽,生着诡异扭曲的纹路,隐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适的污秽气息。
这是他从一只狂躁妖兽身上的要害处取下的。
他将鳞片放在两人之间的书桌上,那血腥腐朽之气,让周围的熏香都为之一滞。
“现在,集中你的全部灵识,仔细感知这妖兽鳞片上残留的气息。”
声音和缓,却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压,“调动你的身体本能去对比。伤你的巫家术士,其灵力特质,与这鳞片上的残余气息,有无丝毫相似或同源之处?”
林沅莺依言照做,她闭上双眼,长睫因紧张而频繁颤动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集中起纯净的灵识,小心翼翼地,如同蜗牛探出触角一般,缓缓靠近鳞片。
甫一接触,脸上便迅速泛起明显的不适厌恶,秀眉紧蹙,手指甚至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股气息不仅暴戾,更是充满了混乱与毁灭的**。
林沅莺险些吐出来,她慌乱地收回灵识,唇色泛白,却语气肯定地摇头,“没有,完全不同。那术士的灵力虽然凌厉,但是感觉和这妖兽很不一样,这个、这个鳞片也太邪秽了。”
江辞这才抬手,一道清光卷起鳞片,将其重新封入玉匣。
“嗯,好,辛苦你了。”
他自始至终都仔细观察着,灵韵的细微波动、一分一毫的表情,以及眼神中最真实的情感流露。
江辞确认,她没有说谎。
所以这也暂时排除了巫家与当前妖祸源头力量同源的嫌疑,随后,他在面前的笔录上仔细记录下来。
他的眉眼间疏离淡漠,不见悲喜,仿佛隔绝了尘世纷扰,连时间的流逝在他身侧都变得缓慢而清晰。
笔尖游走,一个个清峻工整的小楷便跃然纸上,字里行间也同他这个人一般,透着不容亵渎的秩序感。
这个人,姿容极甚很是惑人,脸上却冷静而抽离,像是从前般,在处理一件寻常的妖物作乱之事。
清冷得要命,林沅莺从未有哪一刻觉得,离他如此遥远。
是呀,他是惊才绝艳的修士,而她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妖,连杀都浪费精力。
不过,现下他们不仅认识了,还同处一室呢,林沅莺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道长只是不喜废话做事严谨罢了,不难亲近的。
安静中思绪乱飞,她又想一件事,不晓得要不要紧。
“巫云他以前跟我说过,他们巫家后山有一处地方,被列为禁地,布满了结界和警示咒文,连族中长老和核心弟子也不得轻易靠近。他好奇心重,曾想偷偷溜进去,结果就被巡逻的守卫发现了,捉回去后被关禁闭,重重责罚了。”
江辞执笔的手一顿,他抬起眼,“他当时是如何描述那处禁地的?有具体的特征吗?比如地貌、植被异常,或者诡异的声音?”
“啊——”
林沅莺被他突然锐利的目光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
“我想想……他说的不多,只说那里的气息非常压抑,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在特定时间,比如黄昏或者黎明,隔着很远,能隐约听到从禁地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手上也情不自禁比划起来,“你知道么,就像那种非常沉重的锁链,在石地上拖拽,相互摩擦的声音,他说听得人脊背发凉,心里怪发慌的。”
江辞眼眸微深。
锁链声?是禁锢了何物?囚禁着某种强大的存在么,还是封印着某种禁忌的力量?亦或是他们在使用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
这都暂时不得而知。
巫家内部竟藏有如此隐秘,且可能与某种禁忌力量相关,这一消息让他确信,将这狐妖留在身边,是目前最正确且必要的决定。
为了查明妖祸,为了师门重任,一个无比正当的留下她的理由。莫名的,郁结几日的气好似都散去了。
他找到了价值,这让江辞无比的心安。
江辞在笔录上关于巫家的那一页,记下“后山禁地,锁链异响”,并用朱笔作了标记,以示最高优先级,待深入探查。
自此,一种新的、微妙的、扭曲的平衡,在人与妖之间逐渐建立。
江辞主导审问提炼信息,林沅莺负责回答,时刻准备着,应对一个个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问题。
狐妖一心只想着报答,凭借着自己所能提供的信息,也得到一丝栖身于此的微弱安全感。
至少她还有价值,尚未被榨干之前,她不必担忧会被轻易地驱逐出去,能更心安理得接受江辞的帮助。
可现实比林沅莺想的要难熬多了。
有时,江辞会连续数日、反复追问某个关键细节。
有时也会因为某处言语逻辑不通,将之前的问题又拿出来盘问一遍。
她因为记忆模糊,或者触及内心,或者因恐惧而潜意识抗拒回忆,很多事情的细节难免有所颠倒,这般日复一日,妖也吃不消。
好在这时江辞便会恰到好处地结束当天的询问,甚至会默许她次日可以休息,为她准备药膳,和甜甜的饴糖。
这细微的宽容,与其说是出于关怀,不如说是为了她不会过早崩溃,维持住她这个珍贵信息源,确保稳定性与可持续性,有长期获取信息的可能。
又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
江辞指腹摩挲着微凉的纸页,好半响,才合上那本厚厚的笔录,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线索与推断。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院中如水月色。
他以为自己能始终将她置于绝对理智下,冷静地审视剖析,提取那些关乎要事的线索。
然而,每每目光掠过,不得不看到她竭力回忆,努力配合时微微颤抖的眼睫,看清她因强忍恐惧而咬紧的下唇,甚至捕捉到她提及巫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
这近乎冷酷的态度,究竟是为了更严谨地探查巫家背后的隐秘,还是在为他自己逃避心中没有出口的情绪,寻找一个看似坚固的理性支点?
夜色沉沉,唯有冷清的月辉洒落。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江辞不想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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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