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细雨,在小院的石板上敲打出无规律的节奏,啪嗒、啪嗒,三日未歇。院中那棵老树的叶子被接连风吹雨打,焉了吧唧,更显得萧索。
江辞立在窗前,看着雨水淅淅沥沥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雨水顺着枝叶滑落,没入泥土地里,再溅不起任何水花。
顺着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目光扫过窗台,雨斜刮着溅到台面上,陶土瓶里一株黄色小野花沾了水汽,脆弱地摇晃起来。
是她摘的。
江辞垂下眼眸,片刻后又妥协般轻叹一声,抬手掐了个决,将这朵可怜的小花保护起来。
自书房那日后,江辞便极少同她碰面了。
她似乎有意彻底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用一种近乎卑微的方式,试图让自己不再那么碍眼。
晨起时,他偶尔会听见窗户推开的响动,她兴致好了会嗅嗅窗台的小花。过一会儿便能听见房门极轻地开合,那声音轻得就像是怕惊扰到了谁。
若是她探测到院中无人,那扇门才会再次开启,像只受惊的胆怯的小狐狸,悄悄摸出来透透气,玩耍一会儿。而后就能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刻意压低动静,所有声音都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待江辞从书房出来,桌上会摆好早饭,清粥小菜摆放得板板正正,碗筷的方向都循着某种规矩。
午后,江辞的书桌上也会默默多出一碗花露泡的茶水,清甜至极。
这只狐妖听话地令人心怜,只是这整个院落仿佛又回到了死寂,就像曾经一样。
“这样也好。”
书桌上的熏香已经燃尽,江辞对着满室清冷低语,手中的《九州纪要》翻过一页又一页。
窗外雨声渐停,他按压着眉心,已经有些疲倦。将书翻至最后一页,那里静静躺着一枚书签,色泽鲜亮,用新竹削成。整片打磨得极光滑,竹片上没有繁复雕饰,只刻着几道云纹,瞧着很是雅致。
一看便知是手工打造而成,还带着新竹特有的青涩气息。
这狐妖性子灵,喜欢山间的花、溪涧的水、飞过的鸟儿,一切鲜活的生机她都喜欢。平日里也爱琢磨一些手工,一点小玩意儿能在院子里坐上一下午,江辞还听她念叨过,兔子精常常来陪她玩耍,要给这只小妖送份礼。
没想到他也有一份。
“无事可做。”
他拿起竹制书签,触手冰冰凉凉,正要搁置在一旁,却发现书签背面用极细的笔触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江、辞。
他指尖微顿,这两个字稚嫩又笨拙,却看得出来很是用心去刻的,有一股清韧之气。
江辞都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这只被他视作敌族的狐妖,已经留下了许多痕迹。她总会将一些被他剑气震落的枝叶仔细收拢,埋在树下;会将他丢弃的废纸折成纸鹤,悬挂在檐下门边。
窗台的野花也一直未曾断过。
这些痕迹无声地在小院里扎根发芽,比任何苍白的言语抗拒都来得顽固。
*
今日的林沅莺却没有往常那么好过。
她整只蜷缩在床上,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凉风透过窗缝丝丝渗入,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腰侧的伤比想象中要恢复得慢。
那日撞上时,她只觉一阵锐痛,本以为身为妖,调息几日便能好转。谁知她这身体这般不中用,被巫家术士打伤的地方迟迟不见好转便罢了,这几日小雨连绵的,寒气入了骨,直接导致旧伤复发。
属实是运气不佳,惨上加惨了。
身上一点动静都牵扯着伤处,像是有一根针在腰腹间反复穿刺。
更心惊的是,自那日后,她体内的妖气开始有些不受控制。每每想要凝神调息,脑海中就会浮现许多事情,巫云最后看向她的复杂眼神,伤她的那个术士眼中直白的嫌恶,以及,江辞因介意她是个妖物而推开她拍打衣襟的动作。
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脑中盘旋,每一个表情都异常清晰且伤人。
心绪不定,灵力便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根本无法做到最基础的凝神。
“咳咳咳……”
她捂住嘴,压抑着咳嗽声,实在不想再惊扰了一墙之隔的人。
昨夜她尝试着运转疗伤,却险些让灵力逆行。喉咙里一股腥甜之味,糟了,这是妖力即将反噬的征兆。
小院里的雨声越来越大,淅淅沥沥,落下的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她的伤处,疼痛让她如坠冰窟,一呼一吸仿若带着刺骨寒意。
“会好点,会好的,我再忍忍,会过去的。”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泛白的指尖再次尝试运转灵力,给体内输入热流。
“争气一点呀,起码这种小事上不要再麻烦道长了。”
“啪!”风拍打脆弱的窗户,林沅莺吓得一颤,腰侧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裙子。
病痛中,一股巨大的无助无力笼罩了她的整颗心,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好受一些,只能咬紧下唇,不让呻吟声溢出嘴角。
夜半时分,江辞在屋内打坐,剑在鞘中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忽然睁开了眼。
不对。
感受到了,空气中隐隐传来一缕紊乱的灵息,那气息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横冲直撞,是妖力失控的前兆。
曾经那股纯净的灵韵此刻变得极其不稳定,隐隐有狂躁之意。
伤势未痊愈,是又忘了喝药疗伤稳固灵力?
“这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果,与我无关。”
江辞重新闭目,试图继续运转周天。可那缕紊乱的灵息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牢牢牵动着他的神识。
当时没细细注意,那天推开她的时候,好像出手重了点?隐隐有听到她气息不稳的闷哼声,应该不是错觉。
况且,事实是他已经介入了她的因果,她若是真死在他这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地置身事外。
我心既已坚硬如铁,自然无畏无惧。
罢了,江辞张开手,又一点一点握紧,似要抓紧些什么。
雨水顺着屋檐啪嗒滴落,飞溅在他的白色道袍上,晕开深色的水痕。江辞站在她的房门外,不知为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门,一股寒意迎面而来,本就够凉了,她房内的温度比外面竟还要低上几分,空气中妖气弥散,在房中盘旋,笼罩了一层薄雾似的。
林沅莺蜷缩成一团,已经失去了意识,面上潮红,本来饱满红润的唇瓣被她咬得泛白。
单薄的裙子被冷汗浸透,紧紧贴着纤细的腰身,将婀娜的身姿勾勒得一览无遗。她小嘴微张,细细的呻吟声从唇中吐露出来,哼哼唧唧的,像极了襁褓中无助啼哭的婴儿。
“冷……不,好热呀……”
她在昏迷中呓语,身体感知失调,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声音都脆弱不堪,整个人像是要碎掉了。
江辞没空多想,两步并作一步,快速上前,扣住她的腕脉,一边细细观察她的脸。
微卷的额发湿漉漉的,贴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细密的冷汗还在不断渗出。平日里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紧闭着,长睫也被水意浸润,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不安地一颤一颤。
整张清丽小脸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楚楚可怜,显露出一种透明的脆弱感。
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带着潮意的病态,与他记忆中狐妖所有模样都截然不同,好陌生,这种陌生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江辞慌乱地移开视线,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垂落,掩下眸中复杂的情绪。
他指尖下,狐妖手腕处的皮肤滚烫,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寒意。
灵力探入,江辞的眉头也紧紧蹙起,小腹处郁结的寒气与失控的妖力交织纠缠,正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已然危及心脉,若不及时疏导,恐怕会伤及妖元根本。
拖延不得,当下必须进行治疗。
这意味着他必须触碰到她最脆弱柔软的小腹,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以自身真力缓缓化开郁结之气。
他视线下移,落在那截腰肢上,纤细得不盈一握,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得罪了。”
江辞抿了抿唇,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嗓音有一丝喑哑。
说着,他闭上眼睛,指尖凝起一道温和的灵光,炙热的掌心贴上她的小腹,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
仅仅隔着一层湿透的衣料,因为眼睛闭着,触感便更加清晰地传达到大脑皮层,江辞感受到她因痛苦而绷紧颤抖的肌理,又意外的,很柔软。
外界陌生灵力强行疏导带来的痛苦,让林沅莺在昏迷中也不由得挣扎起来,手无意识地拍打推搡,又好似在试图抓住些什么,江辞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来按压住她。
“我疼……”
滚烫的眼泪蹭在他手背上,她呜咽着,就是只受伤的小兽,憋了太久,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委屈。
掌心传来战栗,江辞盯着,像是一尊入世神祇,眸光沉静不言不语。他凝神静气,将精纯的真力缓缓渡入她的经脉,只一味地专注引导她体内灵力运转。
“道长……我好疼……”
“道长……江辞……”
“江、辞。”
心头一颤,江辞闭了闭眼。
不知为什么,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却好似有一丝意外的不同,或许是愧疚吧,愧疚于那日他不该那样对她。
清心咒在唇齿间流转,他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力。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调控自己的灵力,在她紊乱的妖力中开辟出一条通路,既要化开小腹处郁结的寒气,又不能伤及她纯净的妖元助她调息。
汗水渐渐也浸湿了他的后背。
师尊曾说,正道修行,根基在于汲取并炼化天地间的清灵之气,其灵力属性纯阳清正,带着涤荡妖氛、镇压邪秽的特性。
而妖族的功法,虽路径各异,但其力量本源或多或少都与妖元妖力相关,其属性偏阴,充满妖性,与天地间的生灵之气、乃至某些混沌能量更为亲和。
这两种力量,如同水与火,从根源上便存在着天然的排斥与对抗。
这般为妖疗伤,无异于引火烧身,十分危险。
折腾了一整夜,直至天光微亮时,林沅莺的高热终于退了。她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时,江辞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晨光透过窗的缝隙,为她因脱力而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
狂躁的妖力重归温顺,在她周身流转出柔和的气。林沅莺陷入安稳的沉睡,长睫上虽还沾着未干的泪,面色却已恢复正常的红晕,唇瓣上依稀可见浅浅的咬痕。
江辞抽回了手,不免也有些脱力,他稍稍调整一下气息,又打量了她一眼。
她的领口因之前的挣扎敞开了些,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细腻的肌肤上还残留着昨夜冷汗的痕迹,在光下白得乍眼。
江辞移开视线,沉稳自持如他,难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他、很少有跟妙龄少女近距离相处的经验,师门中男弟子众多,出远门任务也多是打打杀杀,而在他眼中,妖就是妖,各类精怪幻化而成的女子也始终是妖。
掌心发烫,残留的触感似乎挥之不去,那截腰肢的纤细柔软,她滚烫落下的眼泪,都让人无法忽视。
江辞霍然起身,道袍拂过,只带起一阵冷风。
他双眸清澈,面色如常,端得一副清隽惑人公子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走出房门时,脚步乍看稳重,细窥之下,却能看出要比平时快上些许。
屋檐滑落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也浑然不觉,转头出了小院。
江南小镇的溪水潺潺流淌过水草青石,一阵冰冷刺骨。
江辞慢条斯理清洗着双手,指节被冻得发红,水流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细弱的呜咽。
水面上倒映出的眉眼依旧清冷得好看。
有些关切,压抑不住,克制了手,也会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就像这溪涧的流水,表面平静,不知内里是否已经暗流翻涌。
他或许真的再也无法把这只狐妖单纯地看作妖物,江辞意识到,她也是同他一样的,是同样生存在这天地之间的鲜活的生命。
他不知道这样的意识将来会给他带来什么。
一声浅浅的低叹消散在潺潺溪水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