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我们这边建议最多不要在冷库里待——”
“滚!”
敲门声响起,他狠狠掷下一句,颓废的坐在地上。
外面没动静了,他又拿起钟陳熠的手机,解锁开来一点点探索着。
通讯录……只有他一个号码,孤零零的。
录音……空的。
通话记录……干净的很。
发信箱……收信箱……草稿箱……嗯?
秦沐琛愣住了,那里有857条未发消息。
他怔怔点进去,最早的一条追溯到1994年,那时他好像刚换设备。
他往下滑,一条条看过去,大多数都很言简意赅。
【1994年11月7日】“早点回来。”
【1994年11月15日】“可以不去吗?”
【1994年12月9日】“不回家过年吗?”
【1994年12月28日】“少喝点酒,伤身,伤嗓子。”
【1994年12月31日】“我不想再看见你喝的醉醺醺的回家了……”
秦沐琛手指有些脱力,他突然不敢再看。
简直是在细数一桩桩他的罪名,将血淋淋的影子背面剖开在他眼前。
很长一串都是诸如此类的句子,三四百条,一直到96年,频率突然增加了。
他往下滑着,顿在1996年8月。
【1996年8月8日】“我又做那个梦了,这次我看清了好多人的脸,但我不喜欢,因为没有你。”
【1996年8月10日】“别闷在房间里了,我想见你。”
【1996年8月11日】“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明明相隔不到十米……秦沐琛,你开开门好不好?”
【1996年8月12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会疯的。”
【1996年8月13日】“不要去,好不好?……我没资格要求你这么做,但我不想让你见那个人,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1996年8月14日】“你怎么了?饭局上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1996年8月15日】“你不会变的,我们不会变的,对吧?”
【1996年8月16日】“……………骗子。”
【1996年8月17日】“我不好,我等了你一夜……我快要死了,我真的会死的。”
【1996年8月18日】“骗子。”
【1996年8月20日】“一个电话都没有……我真傻。”
【1996年8月25日】“我在想怎么原谅你,呵……我真贱,我竟然在想怎么原谅你。”
【1996年8月31日】“给我打电话啊,秦沐琛,给我打电话。”
【1996年9月5日】“我快疯了……我真的要疯了,好安静,你在哪里。”
【1996年9月8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离家出走?”
【1996年9月10日】“来找我啊,来找我啊来找我来找我找我找我找我找我。”
【1996年9月11日】“你说的对,离了你我能去哪,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1996年9月12日】“我爱你。你知道吗?原来我一直爱你,我还以为爱的不是你。”
【1996年9月13日】“结束了,你还是没变,一变的是我,我说不出爱你了。”
【1996年9月20日】“好难受,一切都变了。”
【1996年9月22日】“你要抛弃我了吗?送了我这个东西,是想要抛弃我吗?”
【1996年9月22日】“但我今天过的还是很开心。”
【1996年10月3日】“受不了了,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认识我了吗?”
【1996年10月5日】“随你吧,我不需要那些东西了,随你吧。只要你还是你,我不能没有你。”
【1996年10月6日】“好想你。”
【1996年10月7日】“好想你。”
………………
【1996年11月7日】“好想你。”
【1996年11月8日】“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冷淡,好难受。”
【1996年11月9日】“好想你……我除了想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1996年11月10日】“牵我的手,抱我,吻我,什么都可以,碰碰我吧,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我好难受。”
【1996年11月12日】“又开始频繁应酬了……更不看我了,好烦。”
【1996年11月13日】“……好像已经说不出让你帮我暖手的请求了,好难受,我爱你。”
【1996年11月15日】“恭喜你啊,要结婚了。”
【1996年11月15日】“我准备去死。”
【1996年11月16日】“我伪装的好吗?跟你学的,若无其事的扮演一个好爱人,瞧你那困惑的目光,哈哈…………可是你为什么不问?只要你问,我就会说的。”
【1996年11月17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
【1996年11月20日】“吃了吗?冷不冷?在干什么?………我在发呆,好想你。”
【1996年11月25日】“想好了,明年9月22日自杀好了,放任自己再活一年吧,足够了。你肯定会以为我选择的是生日,但我选择那天,是因为那是我们的初见日。既然在那天开始,就也在那天结束吧。”
【1996年12月2日】“资助了一家墓园,我想葬在那里,我没有家,那里以后就是我的家。”
【1996年12月6日】“那么大的资金流动你都没有发现,你都没问过我一句花钱是要去干什么,我在你心里……算了。”
【1996年12月20日】“今年也不回老家过年啊,好可惜,以为能见到伯母最后一面的。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还是在和我逢场作戏,在陪我演戏?我分不清。”
【1997年1月1日】“买了新的日历,撕掉了所有我不会再拥有的日子,从现在开始,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啊。”
【1997年1月6日】“啊,又可以说出我爱你了,你问我是哪种爱,是以为我还把你当做影子吗?”
【1997年1月29日】“弹得真好,噗……我真恶毒啊,当你听懂这首曲子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可惜,我应该看不见了。……应该会有懂的那天的吧?秦沐琛,你不能不爱我。”
【1997年2月18日】“旅游啊,好开心。”
【1997年3月21日】“生日快乐,虽然已经亲口和你说过了,但果然还是……已经习惯了发这种永远传不到你手里的消息啊。”
【1997年4月19日】“现在的日子真好,就是令人作呕。”
【1997年4月30日】“越来越近了,过了这个月,就只剩不到一半了,你怎么还没有发现半点不对劲?……也是,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想死了。”
……………
【1997年5月30日】“骗自己真难,当初你是不是也是这么骗自己的?”
……………
【1997年6月21日】“真快啊,又好漫长。”
【1997年7月1日】“其实我挺想养只小狗的,它多可爱啊,只要我不放手,它就会一直蹭我、舔我,比你乖。但我不能给它一个家,我没有未来了。”
……………
【1997年7月28日】“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大多数时候人们害怕的往往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预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力。有朝一日你会不会问我怕不怕?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死,只知道那本日历薄了。”
……………
【1997年8月16日】“只是镜花水月罢了,就算旅行时你也有接不完的电话,虽然你每次都小心翼翼的避开我,但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可真是扎心啊,是我以前所热爱的一切。现在还爱吗?不知道,我只爱你。我可以只爱你的吧。”
【1997年8月17日】“真可悲,最初时候那样怦然心动爱一个人是什么感受来着?我不记得了,好怀念啊。现在只会催眠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爱你」。”
【1997年8月22日】“我恨过你,但那不是单纯的恨,我知道,我一直在向你求救。那是在说「来爱我吧」,求求你,哪怕表现出一点点「爱」。”
【1997年9月10日】“我的选择是对的,只要一回来你就有干不完的活,应酬不完的局,你的眼里有光,是真的热爱这份事业,或是热爱被人赞誉吧,像我的父亲一样。现在的你心里还有负罪感吗?你好久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一次我的眼睛了,你还记得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吗?我一直记得你的,深棕色。日历薄的风一吹就会暴露,你怎么还没有发现啊。”
【1997年9月12日】“你喜欢我怎样死?跳楼?自缢?割腕?我挺怕痛的,但我好像不怕死了。”
【1997年9月13日】“今天把电话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还没有锁屏,你都没有看一眼。………看一眼吧,我真的和阴影融为一体了吗?我也分不清我自己在哪了,我在你的眼里看不见我自己了,好可怕,好冷。”
【1997年9月14日】“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我只有你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可现在靠近你,我发觉我在颤抖,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这些话?”
【1997年9月19日】“我要报复你,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啊……想象你收到那枚戒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好想见到你不一样的表情啊。”
【1997年9月20日】“珠宝店的店员祝我幸福,这枚戒指真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也一定会幸福的。”
【1997年9月21日】“又是岑家,又是岑家,又是岑家又是岑家又是岑家!我想好怎么死了,秦沐琛,我要报复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条留言,但是只要你看的时候是流着泪的,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很得意呢,因为你终于意识到了你爱我,但却永远也无法再拥有一个爱人了。等到那时,你会怎么看待岑小姐?你会告诉她,你的心早就死了吗?拥有一个冰冷的、无法触碰的、无法揣摩的甚至无法忘怀的爱人,是件很痛苦很痛苦的事吧。我想要你经历我的痛苦,一想到你会为我的死而动容哭泣,一想到我将要给你造成这样的痛苦,我就得意极了。秦沐琛,打这些字的时候我在笑呢,我笑的可开心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要自私的死了,带着你的心一起离开了。你会不会来殉我啊,我会希望你来殉我吗?我在恨你呢,但我依然爱着你,爱恨就是很奇妙的东西啊,它们早已腐蚀了我的髓骨血肉,现在我一想到你,就会爱你或者恨你,或者其实我只是想要被你爱或是恨。你会怎么做?看到我的尸骨时,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可真是个疯子,现在的我,只能是一个疯子。我要赌,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呢,只要你遵守约定,我就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会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那时不论你是什么表情,我都认。但……不可能吧,那可是你的未婚妻,我算什么呢?豢养的宠物、金丝雀?我太温驯了,太温驯的东西可以被宠,但不是用来爱的。现在我不温驯了,我要再做一回疯子,赌你能否看清自己的心。”
【1997年9月21日】“秦沐琛,我的爱人啊,来赴宴吧。”
打完最后一个字,钟陳熠将电话放回口袋,那条消息他依旧没有发出去,他的恋人现在应该忙得很吧。
他还抱着侥幸的希望向他发了那条消息:“几点回家?”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堪堪收到百忙之中随意应付他的一句:会喝酒,赶最后一班车回来吧。
这句话好熟悉啊,他看着那串冰冷的字符,自胸腔中涌出一股欲笑的念头,却又牵动不起嘴角。
“这话你曾经对我说过,记得吗?”
石沉大海。
最后一班车到家该是十一点,他就一直等、一直等,果然,玄关处没有声响,手机也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明天就是他为自己谋划的死期了,但他突然想提前一点,反正,秦沐琛今晚是不会回来的。
就像那次一样,他又会丢下他的。
或许这也是一场豪赌吧,他坐在琴前,凝望着那位曾经最熟悉的老友,随后拧开瓶盖,缓缓吞下了药。
这药是慢性毒,吞服的前几个小时,是没有知觉的。
但药性是叠加的,一两粒只会致人昏迷,三粒麻痹神经,四粒以内还能洗胃,五粒便会腐蚀内脏,六粒以上,基本就无力回天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过一个小时,他便会吞下一粒,直到——
钟陳熠也不知道自己在隐隐希冀些什么。
年少的他会为了自己狂奔十几公里在凌晨两点前赶回来,难道如今的他也会吗?
他那虚伪的、剧毒的爱人啊……
他身着与他初见时的那套西装,仿佛将赴一场盛宴。
自从手筋断裂后,他便再未掀起过琴盖了。
那只被保养极好的右手,如今依旧时常酸软无力,提不起重物,更别谈稍微翻转手腕便能瞥见的虎口处狰狞可怖的伤疤。
他望着秦沐琛专程送的那副辅助器械,没有戴。
这样的他或许按不动琴键,但他想那副手套是镣铐,是困住他的绞索,至少不该在他即将获得自由的时候套在脖子上。
人啊,说到底,只会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钟陳熠想要的是什么呢?一个懂他的人,一个伴他的人,一个能在毫无归属感的世界里让他找到栖身之所的人。
那是他透过钟陳熠的影子,创造出来的“秦沐琛”。
他曾经亲手编织出了这样一个美梦,又被轻而易举的撕碎。
于是他将希望寄托在了爱人身上,那人却在一遍遍叫他清醒的认识到现实。
现在梦醒了,他也该放自己自由了。
选择死亡,是对生者的惩罚,一则小小的报复,也是他在赌、在希冀吧。
希冀那个人,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情。
只要他为他哭过,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你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他的右手悬在琴键上空,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随即是迸发出的力量。
第一个和弦不是响起,而是“挣”出来的,带着金属的质感与决绝的悲怆,瞬间击穿了空气里所有的尘埃与过往。
根本听不出任何技巧的桎桔,那只手不是在弹奏,是在搏斗,是在烧,是在从断裂的废墟里刨出不曾泯灭的星光。
这是一场绚烂华美的献祭,他的指尖是在火焰中跃动,正如潜藏在皮肉下如火般炙热的爱,强弱变化在他指下成了惊心动魄的乐章,最弱的乐句是贴近死亡的耳语,絮絮诉说着多年的沉默与等待;最强的爆发则是灵魂最后的、最璀璨的突围,是积攒了数年光阴的情感,在这一刻的轰然决堤。
他弹的是他自己的曲子。
那些旋律早已和他的血脉长在一起,每一个转折都藏着一处旧伤,每一次攀升都诉着某个心事。
青春年少时的莽撞,命运突降的撕裂之痛,漫漫长夜中的孤寂,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美好;一种近乎固执的、从泥泞中开出的荼蘼花。
他的左手在低音区擂出命运的叩门声,沉重而威严;而那只饱经沧桑的右手,则在主旋律上奔腾、跳跃、歌唱,以令人心碎的美,与那沉重的叩击纠缠、抗争、最终融为一体。
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触碰琴键,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这不是回归,这是告别。
当乐曲推向最终的**,他几乎将整个灵魂的重量都压在了琴键上,音如银河倒泻,奔流不息。
当分针又一次沉重地指向顶点,他暂停了在琴键上奔流的手指,用那只肌腱曾断裂过、此刻却无比驯服的手,平静地拧开药瓶,取出一粒,干服。
没有犹豫,仿佛只是在乐谱的段落处,画下一个必要的休止符。
然后,他的手指重回琴键。音乐再次响起。
第三粒药服下后不久,第一阵剧痛如深海暗流般猝然袭来。
他的手指一个踉跄,在琴键上滑出一串不谐和的悲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旋律再度被拉起,却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锈蚀般的颤音。
第四粒。
干服会残留下如鲠在喉的干噎感,不上不下,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某种折磨。
他猛地侧头,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冲出了喉咙。
暗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梅花,溅落在象牙琴键与侧面的雕花上。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去擦拭,只是用那只曾饱受伤痛的手,更加用力地按下琴键,仿佛要将那生命的污迹也一同锻造成音符。
鲜血在黑白键之间晕开,随着力道血珠四溅飞散。
手指已经开始发酸发软,弹错了好几个音,好几次节拍都没有对上。
凌晨两点了,他不会回来了。
作为一个赌徒,现在他一无所有了。
指针与分针交错而过,他再次伸手向药瓶。
第五粒。
毒性与他最后的生命力激烈交锋。
他的呼吸开始浑浊,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细微的血沫声响,成了乐章背后不和谐的杂音。
然而,音乐反而进入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宁静与辉煌。
他弹得那么好,好得令人心碎。
在弹奏一个极高难度的华彩乐段时,又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沿着下颌滴落在他僵直的手指上。
他却笑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将这血与泪的演奏推向情感的极致。
琴键已被染得斑驳,他的指尖在滑腻中奔走,创造着惊心动魄的美。
第六粒。
当最后一粒药片滑过喉咙,他已知结局。
最后的一小时,他弹奏的,是独属于他的安魂曲。
他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内脏被撕裂的痛楚,鲜血不再汹涌,而是变成持续的、缓慢的渗流,将他的前襟染成一片暗红。
旋律变得无比温柔,又无比决绝,像一场缓慢的潮水,从容地漫过沙滩,带走一切痕迹。
他不再看向门口,不再倾听是否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分不清在弹什么,也不再弹某曲既定的谱曲,任由自己的双手沉重的落在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琴键上。
头晕的厉害,五脏六腑原先是绞着灼烧般的痛,现在却已近乎麻木了。
到处都是血,他的头不受控的向前栽去。
最后一个音符悬浮在寂静里,久久不散。
他的手,那只创造过奇迹也承载过伤痛的手,轻轻地、缓缓地从琴键上滑落,像一个倦极了的旅人,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余音在空气中震顿,那不是声音,那是他灵魂的形状,完整地、赤禄地、留给了这个他即将告别的世界。
然后,他听见了玄关处钥匙搅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