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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秋闱开始。
省城贡院外的长街喧嚣鼎沸,各地赶考的秀才们或锦衣华服、仆从如云,或青衫磊落、踌躇满志。宁钰背着半旧的青布书箱挤在人群中,格外单薄。
他没有住临街的客栈,只在离贡院两条街外的一条陋巷里寻了家便宜些的客栈,定了间下房落脚。
房间狭小,仅容一床一桌,窗纸破洞处漏着风,但胜在清净,也便宜。
客栈大堂里常聚着些家境尚可的秀才。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酒酣耳热时,每每看到宁钰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默默啃着干硬的炊饼就咸菜,眼中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这不是宁‘解元’吗?怎的,还在啃这猪食?”一个穿着簇新绸衫的胖子秀才摇着折扇,故意将“解元”二字咬得极重,引来一阵哄笑。
宁钰在县试、府试、院试中皆拔得头筹,是本届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被人嘲笑,宁钰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继续低头看书。
但,他的沉静在那些人眼中更成了故作清高的罪状。
“装什么装!穷酸就是穷酸,以为读几本书就能飞上枝头了?”
“就是,瞧他那副风吹就倒的痨病鬼样,怕不是还没进考场就先晕过去了!”
“字写得再好,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又如何?没那个命,终究是竹篮打水!”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飞来,却没有影响宁钰半分。
反而,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确实细了些,细得……都快赶不上沈姑娘了。
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每日清晨打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三餐依旧简单,但他咬牙每日去买一碗最便宜的骨头汤,或者一枚煮鸡蛋。
他需要力气,需要熬过那九天六夜的号房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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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省城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贡院大门洞开,森严肃穆。
宁钰提着考篮,随着人流验明正身,进入那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号房区。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味、劣质墨汁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压抑。
宁钰按号牌找到自己的考间,一个位置偏狭、紧邻过道的号房。
第一场考“四书”文。宁钰铺开试卷,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素白的卷面上,清峻挺拔的字迹流淌而出,如松如竹。破题、承题、起讲……他沉浸其中,周遭的喧嚣仿佛远去。
然而,入夜时分,秋雨骤然转急。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号房的瓦顶上。宁钰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滴冰冷的水珠“啪嗒”落在他的试卷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猛地抬头。
只见号房顶棚角落,一处极不起眼的破损处,雨水正顺着朽烂的木椽不断滴落。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考桌!
糟了!宁钰心头一紧,顾不得湿寒刺骨,慌忙抢救试卷,用身体去挡那漏雨处。
他边挡边喊:“号军!”
一个膀大腰圆的号军慢悠悠踱过来,瞥了一眼漏雨处,不耐烦道:“秋闱哪有不漏雨的号房?自己想法子挡挡!别耽误考试!”
说完,便背着手走了。
宁钰的心沉了下去。
可没有时间愤怒,没有时间追究。
他迅速将考篮里的油布取出盖在试卷和稿纸上,又用砚台压住边角。自己则挪了挪凳子,半个身子暴露在漏雨处,用后背挡住大部分雨水,只留出一点空间勉强书写。
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秋衫,寒意刺骨。
没过多久,他握笔的手就开始颤抖。
但他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写下去!把他所有的才学、所有的积累、所有的不甘和渴望,都写下去!
三天两夜。宁钰几乎是在冰水里泡过来的。
他靠着沈姑娘留下的金子换来的那点好伙食打下的底子,靠着心中那股不愿倒下的执念,硬生生撑了下来。
当最后一场考完的锣声敲响时,他眼前一黑,扶着湿冷的号板才勉强站稳。
交卷,出场。
贡院大门外,人声鼎沸。
考完的学子们或兴奋高谈,或垂头丧气,家人仆从一拥而上。
宁钰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此刻化作燎原的火焰,在体内疯狂燃烧。他努力想看清前方的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让让!前面的穷酸鬼,别挡道!”
宁钰被狠狠撞了一下。
身体里支撑了三天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只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仿佛看到母亲临终前殷切的眼神,看到那半块温润的残玉,看到那个冷脸却好心的姑娘……
预想中的冰冷和疼痛并未传来。
一双手接住了他。
带着雨水湿气、却异常温暖。
宁钰模糊的视线中,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双熟悉的皱着眉的面容,然后便再也看不清。
是她?
是幻觉吧……临死前的幻梦……
真好……
这个念头闪过,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头无力地歪靠在那人的肩窝里。
沈摘星抱着怀中烧得滚烫的身体,感受着他冰冷湿透的衣衫下微弱的心跳,面具般冷静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了一道名为“惊怒”的缝隙。
她冰冷的视线扫过那些指指点点的考生,扫过冷漠的号军,最终落在怀中少年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的指节在无人看见的袖中,捏得咔咔作响。
沈摘星抱着宁钰,随便找了间客栈进去。
上房已经被考生们定空,她没办法,凑合进了间普通的房间。
沈摘星将人小心放在床上,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他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起皮,在昏睡中不安地蹙着眉,发出细微痛苦的呓语。
“沈姑娘……”
沈摘星动作一顿。
她看着床上脆弱得像纸片一样的少年,又想起贡院外那声刺耳的“穷酸”。
一股冰冷的戾气在眼底一闪而逝,又被她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时候。
她转身出去,片刻后端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回来。
三两下剥掉他的衣服,沈摘星避开那些被泡得发白、隐约透出青紫的冻疮痕迹,替他上完了药。等解决完一切,她又自然地帮他换上衣服,盖了好几层被子。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雨幕中的小巷,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再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
她找到客栈后厨,丢给睡眼惺忪的伙计一小块碎银,借用炉火熬药。药香苦涩,很快弥漫开来。她又将油纸包里的东西倒进瓦罐——是温热的、熬得软糯喷香的白粥。
端着药和粥回到房间时,宁钰似乎被药味惊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高烧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忙碌。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只粗瓷碗凑到了他唇边,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
“喝掉。”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宁钰混沌的脑子无法思考,只觉得这命令让人安心。他顺从地张嘴,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后颈,等他咳完,又固执地将碗凑近。
他闭着眼,忍着反胃,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
苦味过后,唇边却触到一丝温软清甜。他下意识地含住,是温热的、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带着淡淡的米香。有人用小勺,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温暖的食物滑入空荡冰冷的胃,仿佛注入了一丝生气。宁钰昏沉的意识稍微清明了一点点。他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床边的人。
是她!真的是她!
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惶恐瞬间涌上。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最冷静的声音问:“沈姑娘怎会在贡院.…..”
“押镖。”她头也没抬。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疑问,同时将又一勺温粥送到他嘴边。
押镖?宁钰机械地咽下粥,心思却飞转。什么镖局会在秋闱之日往贡院那等森严之地附近押送?又怎会如此巧合,在他最狼狈、最需要的时候,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无数疑问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袖子,“沈姑娘,我...我考得不错。”
这句话没头没脑,像是急于证明什么,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沈摘星喂粥的动作终于顿住了。
她强压下对那群玩忽职守、甚至可能暗中作梗的考官(以及背后指使者)的不满,语气无波地问:“淋着雨写,不会影响?“
宁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会……会有影响,字迹会洇开,手会僵……但我敢保证,没人……没人答得比我更好!”
沈摘星看着他眼中那簇倔强的火苗,静默了一瞬。她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勾起。
她放下空了的粥碗和勺子,拿起旁边的布巾,很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宁钰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失序,脸上腾地烧得更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她袖角的手指。
“好生休息,镖局还有事。” 沈摘星直起身,言简意赅地交代完,转身便走。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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