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扫地的林见夏刚听见动静,张奶奶干瘦灵活的身影已经从窗外走过。
她拎着扫帚,慌乱的从背包中翻出唇釉草草涂上,还没来的及抹抹匀,张奶奶已经伴着卷闸门再次被拉开的声音逼近。
“夏夏,夏夏,你这悄不吱声的,是不是在大城市待久了,看不起奶奶这个农村老婆子了?在家还把门关上,在躲我这个半截入土的糟婆子是不是?哎呦,年龄大就是遭人嫌哦!”
张奶奶板着的脸,显出几分凶相,一番唱念做打的念叨却直接将林见夏离乡多年的恍惚与陌生驱赶殆尽,那颗飘忽的心彻底落在实地。
“奶奶~您这么说我可不依,您这身体硬朗的肯定能长命百岁,不,是两百岁。”迎到堂屋的林见夏放下扫帚,上前抱着张奶奶的手臂,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明明眼眶已经泛红,声音却依旧雀跃明媚:
“万一您看我拖着大行李箱回来,怕我把您养的宝贝们贪走,再把我关门外边,我可没处说理去。哼,上赶着不是买卖,我这是等您上门请呢。”
“好个倒打一耙的小妮子,口气这么大。晚上奶奶带你去圈里随便挑,看你能不能把奶奶吃个大出血。”张奶奶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林见夏的鼻子,嗔怪的话语带着掩盖不住的高兴。
“好啊,那您可不能反悔。”林见夏仗着张奶奶看不见自己僵住的表情,回答的毫无破绽。
等林见夏说完,张奶奶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两下,又推了推:“好了,站好,让奶奶好好看看。”
平复好心情的林见夏顺着张奶奶的力道站直身体转了一圈,任由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打量。
“好好好,我们夏夏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张奶奶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贴在她的脸上,目光划过她没涂匀的口红。
眼中除了欣慰就是满满的心疼:“怎么瘦的这么多,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爸和你妈虐待你了。”
张奶奶观察林见夏的同时,林见夏也同样观察她。
林见夏觉得张奶奶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但当她看到张奶奶比以前浑浊的目光,多了一半的白发和更加松弛的皮肤时,切实的明白了岁月不饶人这句话的含义。
“噗呲。奶奶,我今年 26,上班都三年了。白好啊,有的人想白还白不了呢。”林见夏笑出声,随后佯装生气哼唧:“哼,以前您最疼我了,结果现在连我的年龄都记不住了。”
“都 26 了。”张奶奶喃喃着神色一怔,随即握着林见夏的手问道:“那这正上班的时候怎么突然回来了?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林见夏一时失语,撅起嘴,状似轻松地打岔:“这不上班几年存了点钱,就想回来休息休息嘛。怎么,我这还没歇个脚您就嫌弃我了?”
张奶奶看向她的眼神温柔到像是能容纳一切的大海,没有再说。林见夏那有一刻动摇着想要坦白的心,变的无比坚定!
“好了,差点忘记正事。咱们赶紧把你这荒废的小猪圈收拾收拾,省的有些人晚上真的没地方住了”。
张奶奶说话间将抹布浸湿,林见夏也没客套的跟着拾起扫帚,贫嘴道:“可把奶奶小气的,您家这么大还能缺了我一间屋子。”
两个人从太阳正西收拾到日落,总算把主卧收拾成能住人的样子。
眼见天色已经变暗,张奶奶一拍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忘记家里还有个人等着。夏夏,把门锁好,咱们走。”
“奶奶,您说的人是表大伯家里那个会画画的租客?她每天都在您那吃?”林见夏边归置东西边打探道。
张奶奶是林见夏爷爷比较远的的表亲,当初那个饭都吃不上的年代,张奶奶阴差阳错嫁过来,身为邻里的两家因为这层关系变的愈发亲密。只是随着打工热潮的兴起,常年在外的表大伯和林见夏并不算亲近。
“那肯定的,小沈姑娘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咱们赶个集骑车都要二十分钟的村子,不得饿死人家。”张奶奶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林见夏,又神神秘秘的凑近比了个二的手势。
“再说了,人家可是每个月给了两千块钱的生活费,咱们就是顿顿吃肉也不一定一个月吃掉两千。老林,我带夏夏吃饭去了。”
往外走的时候,张奶奶和林见夏爷爷的遗照招呼一声。
“奶奶,那个小沈姑娘来多长时间了?”林见夏垂眸问道。
“来了有 2 个多月了吧,来的时候是被一辆看起来就贵的要死的车子送来的,听开车人说,他是那什么司机。”张奶奶挠着头,眼睛迷糊了一下。
“专职司机?”林见夏提醒一句。
“啊对对对,就是专职司机,看我这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使了。”张奶奶随即又嘀咕道:
“咱们这破落村子也不知道能有啥值得画的?你大伯和大伯娘说房租给我当养老钱,小沈姑娘一年一次性给完一万的房租我都觉得亏心。吃饭也就多张嘴的事,哪还值当收钱,结果人家硬是不肯。每月到时间,钱就直接打卡上了。”
林见夏锁好门,伸手给张奶奶比了个大拇指恭维道:“要不说您厉害呢,表大伯孝顺,您又命里带财,足不出户也能挣到钱。”
“什么命里带财,你就会说些开心的哄我。不过说到底还是你大伯娘人好,不然就你大伯那万事不过心的糙样。哪天我在家臭了,对方都不一定能知道。”张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吐槽道。
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在避讳说死亡的同时无数次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望着天空早出的星子,闻着故乡的泥土芬芳。
听见这话的林见夏半扶着张奶奶的手忍不住收紧,默默咽下嘴边那句‘你还有我’,转而道:“您快呸呸呸,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表大伯真敢忽视您,大伯娘把他的耳朵揪掉一只怕是也不能罢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门口,明亮的灯光照亮了院门前的路。
张奶奶和张大伯没有分家,祖屋和他儿子的二层楼房只隔着几步路,共用的厨房正对一楼门口。张大伯干脆把两家一起围成同一个小院,所以张奶奶变成左厢房的祖屋是一应俱全的。
院里的大黄狗看着有人进来,警惕的站起身,见到张奶奶的瞬间尾巴欢快的摇到飞起。
很快,鼻子先感受到第二人的大黄狗警觉地撅起屁股,摆出扶趴的攻击姿态冲林见夏汪汪叫,同时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有疑惑。
“大黄,叫什么呢?夏夏回来了,不认识了?不许叫,”张奶奶拍了一下狗头,训斥了一声。
“去,用你的狗鼻子好好闻闻。”
听到动静下楼的沈望舒,目光触及院内两人一狗的画面时,下意识放轻脚步,靠在大门墙壁上安静的观察。
大黄狗耳尖撇了撇,仍然躲在张奶奶身后抬头望着林见夏委屈的呜呜叫。在张奶奶拍下一记降狗掌后才老实下来,不情不愿地夹着尾巴朝林见夏凑近。
她环抱着手臂,指尖无意识的在大臂上敲击着,老师曾经“匠气太重,灵魂空洞”的断言犹在耳边。
“大黄,快来。”注视着林见夏蹲下身,眉眼弯弯的伸出手。
大黄被她的动作吓的连着后跳两步,没感受到威胁又大胆试探地趴着前爪,伸着脖子细嗅着。似乎唤醒了埋藏在记忆中的久远熟悉的味道,不可置信地呜汪叫唤扑过去。
“果然,我们大黄是最聪明的狗狗。”林见夏揉着大黄的狗头夸赞。
橘黄色暖光的笼罩下,沈望舒蓦然又想起张奶奶曾说‘夏夏像苹果一样圆的小脸蛋,笑起来人的心都跟着软下来了。’
大黄体格不大,扑过去的力道至于伤到人。沈望舒却注意到林见夏跌坐地上的瞬间,脸色跟着刷白,涂了口红的唇色被映衬格外鲜红。
她敲击的指尖一顿,身体慢慢站直。
敏锐的大黄像是感觉到自己了坏事,呜呜两声求助似得看向沈望舒。
林见夏顺着大黄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沈望舒那双不知道凝视多久的眼睛。对方的眼睛眨动,长睫毛投下的阴影莫名让她幻视那些极具耐心的观察者。
林见夏脸色冷了下来,抚摸大黄脑袋的手一滞,埋在厚实毛发中的指尖因为疼痛还在颤抖。
她用手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身,望着大黄熟稔地跑到对方身前,被摸头后又乐颠颠的贴回来。沈望舒便跟在大黄身后,悠悠地走近。
林见夏抿唇,神色闪烁不定,最终还是皮笑肉不笑的主动伸手。“你好,林见夏。”
“你好,沈望舒。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相比于她,沈望舒脸上意外的神情显得格外真实。
二月的晚风还伴着冷意,林见夏仿佛被对方的略高体温烫到般缩回手。听到她的话,心中的羞怒再次升起。
“今天多亏有了沈小姐传话,不然我可能就真的在灰尘堆将就一晚了。”林见夏偏过头,看着厨房上空冒着烟气的烟囱,语气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不客气,能帮到你就好。”沈望舒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听不出她话中有话。
林见夏扭过头盯着沈望舒亲和力拉满的笑容,偏让她生出几分与老狐狸周旋的既视感,心中不由一噎。
正巧张奶奶逮着大公鸡出来,瞥见沈望舒连忙招呼道:“小沈丫头下来了,对不住,今天老婆子太高兴,饿坏了吧!我现在就赶紧烧饭。”
“张奶奶,不着急,是我麻烦您了才是。”沈望舒调侃地瞥了一眼林见夏,话不停顿的说道:“夏夏果然和您说得一样漂亮。”
“奶奶,我来帮您。”
张奶奶手中的大公鸡还在奋力的扑腾打鸣。林见夏几乎同时开口,回避似得朝张奶奶走去。
“哎呦!小沈丫头和我们小夏一样漂亮。要你帮什么忙,奶奶还利索的很,保证一会就能让你吃上饭。年轻人好说话,你们先聊着,就当帮奶奶招呼人。”替林见夏接受夸奖的张奶奶大方的夸赞回去,制止她想要帮忙的动作拐进厨房。
厨房传出锅铲摩擦的伴奏,林见夏眼不见心不烦的蹲下身,狠狠揉搓两下躺在水泥地上大黄的狗头。
完了,更是捏着大黄的一只耳朵,小声嘀咕:“坏狗。”
夜风拂过,显示出一种意外的和谐。
“看的出来,你以前和大黄的关系肯定很好。”沈望舒同样蹲下来,揉大黄的腹背,率先打破平静。
“……嗯”林见夏低低应声,随后想到什么目光温柔下来:“大黄是它妈妈生下来的最后一只护院狗,它妈妈以前和我关系就很好……”
话说三分林见夏突然停住,垂着眼盯着一脸享受的大黄,指尖在它厚实的颈毛划拉两下,道:“大黄也很喜欢你。”
“如果你是指我之前经常偶尔会给它带罐头换的的好感的话,那确实是。”沈望舒视线划过她刻意避开自己位置的手,轻笑一声,接着摊手无奈地说:
“可惜,后来被张奶奶撞见了,怕把大黄嘴养刁,死活不让我喂了。”
“你呀!还是这么贪吃,小心别哪天被贩子一根火腿肠骗走了。”听见这话,林见夏哭笑不得的两只手捏着大黄的腮帮子,摇晃道。
“汪呜汪呜~”不满的大黄站起身抗议着。
“我以前听人说动物就像敏感的孩子,不仅能敏锐感知人的情绪,还能闻见人身上不好的味道。”沈望舒盯着大黄,闲聊的语气仿佛只是单纯和她分享一下。
林见夏心下骤然一缩,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不闪不避地对上沈望舒的目光,态度直接地问道:
“那沈小姐呢?祖国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又为什么跑来我们这个毫无特色的破败村子里租住?看您的家境也不像是差钱的。”
“呵~林小姐,我是个流浪画师,四海为家,走到哪算哪。况且,或许有些人觉得看腻的在别人或许是难得的风景呢。你觉得呢?林、小、姐”沈望舒笑意深深靠近林见夏,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轻声反问道。
最后的林小姐三个字,轻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她更先感知到的,沈望舒凑近后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香味。不像水果的甜,花香的浓,冬日的冷,而是一种除却木质厚重的清新。
一向不喷香水的林见夏莫名心底觉得有些好闻,反应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她暗自轻咬舌尖。
“一个有专职司机的流浪画家?学艺术的人都这么喜欢窥探别人的**吗?”林见夏不退反进,讽刺的问道。
闻言,似乎被沈望舒的嘴角拉平,面无表情的与林见夏对视。沈望舒潜藏野性的容貌没有了笑容的掩饰,显露无疑。
然而不过两个眨眼,重新带上笑容让又将那副样子融化成让不自觉放下防备的亲和。
“林小姐一直对我的话避而不谈,不会是我的话戳中你想要隐瞒什么的事情吧?”沈望舒身子愈发向前,近到可以清晰的看见林见夏脸上的绒毛,和眼睛里不明显的红血丝。
“沈小姐既然说你是流浪画家那就是吧,希望你能保持初心,不要破坏你追寻的所谓美景。”脸皮薄的林见夏最终率败下阵,站起身想要离开。
“……”沈望舒看着对方的模样,心知自己大概成了什么坏人,启唇正准备说话时,被张奶奶的喊话声打断。
“夏夏、小沈丫头,别玩狗了,快洗手过来端菜吃饭。”
两人同时转过头,就看见腰间系着紫色碎花裙的张奶奶,一手端着一个青花高脚盘站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