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报告:胃 Ca 晚期。】
白色的小轿车行驶在弯绕的乡间水泥路上,路边光秃秃的田野和枯枝不断后退。春风裹挟着冬日的余寒扑在林见夏苍白的脸上,想起医院的诊断报告,让她昏沉的脑袋多了一丝清明。
“呕!”
车身陡然的颠簸让林见夏干哕出声,持续一路的胃部钝痛在这番牵扯下变成了强烈的刺痛。
听见动静的司机连忙分神瞥向后座,确认林见夏没真的吐车里才放声嚷道:
“哎呦,小姑娘,这还有两分钟就要到地方了,可别再这时候吐。上次有个客人吐车里给了二百,结果后来几天打车的客人一直说有味道开门就跑,搞得我好几天不能做生意,可亏大发了。”
“嗡嗡——”口袋里发烫的手机在电量告罄前发出最后一次震动。
“您放心,我不会吐您车上的。”
林见夏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刚好能让前座的司机听清。
挺好,省饭钱了。她在心中自嘲的想着。
林见夏的手伸进背包侧边口袋的药瓶,扣出一粒药片,混着身旁的半瓶矿泉水囫囵两口吞下肚,凉水雪上加霜,胃部加剧的疼痛让她更加萎靡。
还想说些什么的司机透过后视镜注意到林见夏的动作,见她环着双臂静静蜷缩在后座上,嘴唇蠕动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车至终程,林见夏拖着半旧沉重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碎石铺设的小路上挪动。
不远处池塘的另一边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抬头望着这边,直到她消失在对方可见范围内,那人影才再次动了动。
林见夏掏出早已被铁锈覆盖的钥匙插进同样上锈的锁孔,钥匙在锁孔中艰涩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她才听见了锁舌弹开的声音,尘封的小院在哐啷哐啷的上卷声中重现。
她望着曾经被爷爷精心侍弄的小院如今被各种枯藤落叶覆盖,褪色春联在堂屋斑驳不堪的红漆双开木门上迎风半挂,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塞住。
/吱嘎——/
林见夏用肩膀顶开木门的颤动让屋角层叠的蛛网跟着簌簌落灰,没落到地上又被风扬起。屋内那股贯穿她童年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木头淡淡的腐朽味道传至她鼻尖。
目之所及,蒙尘的家具与她记忆中摆放分毫不差,那座她童年最爱的扇形斗柜也静立在原地,等待她再次开启。
她用剩下的矿泉水打湿纸巾,把贡几右边擦出一角干净的地方,小心放上黑色双肩包中被相框包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人,暗黄的脸颊上满是皱纹,那双透着沧桑的眼睛穿越时光落在林见夏身上,仿佛下一秒又会像记忆中那样笑着轻唤她的小名“夏夏”。
“爷爷……我们……”回家了……
她想笑,可嘴角对着干的越发下撇。
林见夏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摩挲着照片中老人的面容,顿了顿,转而又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咱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你脾气这么大,可不能骂我。”
林见夏眨眼间竟模糊了视线,直到温热的水意沿着脸颊坠落在地。从半个月前检查出绝症,就一直把自己伪装成熟的大人,平静而麻木的处理一切。
此刻,她埋藏在内心的所有恐惧和委屈,恍若江水泄闸,一经爆发就再也控制不住。
她压抑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环抱着双臂蜷蹲在阴凉的水泥地上。埋首间,她的衣袖肉眼可见的湿了一大片。
风卷起的哭声传入池塘边身影的耳中时,已经变的很细微。带着草帽的沈望舒耳尖微动,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看到过人影的林家老宅,画板上沾满褐色颜料丙烯笔顿在原点。
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笔杆上摩挲着,盯着下压导致堆积在纸面的一团颜料双眸微垂,哀恸的哭声最终让无心再画的她,收起所有画具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老宅大门前,沈望舒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院内荒芜的景象,而是高堂内背对着门口缩在八仙桌腿右侧的林见夏。
对方灰粉色外套几乎将整个人包裹,散落在地上的杏白色裙边灰呼呼一片。莫名的让沈望舒想到野外被遗弃的小动物,可怜、无助、又绝望。
一种能牵动她停下画笔,心头发紧,不自觉想要探寻的绝望。
“请问有人吗?需要帮忙吗?”
沈望站在敞开的门口高声询问,哭声似乎将她的声音一并吞没,她只能无奈的走了进去。
“那个?你…还好吗?”她再次提高的清亮声音突兀地打破这片悲伤的氛围。
林见夏慌乱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猛地回头站起身。
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瞬间袭来,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不得不死死抓住桌沿才勉强没有摔倒,胃部加剧的绞痛疼的她蜷起的指尖在桌面剐出细长的痕迹。
“你……你是谁?你找谁?”
她透过氤氲的水汽警惕地望向门口模糊的瘦长人影,来不及止住抽噎的嘶哑声音带着浓重鼻音。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沈望舒向前进了两步,看样子是想上前搀扶林见夏,却在林见夏将身后的供几撞的“砰”的一声时停住脚步,语速快而清晰的解释道:
“我姓沈,叫沈望舒,是后边张奶奶儿子家的租客。我刚刚在鱼塘边写生,听见这边的动静,在大门前问一声,见你哭的伤心就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距离近了,林见夏警惕怀疑的目光在沈望舒的身上扫视。
对方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袖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小麦色的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线条曲美的脖颈与锁骨让人一览无余。茂密的棕栗色头发被她随意地夹在脑后,额前挂着几缕卷曲的碎发勾勒出慵懒的弧度。
林见夏看着对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与容貌,就明白她是村子里的外来客。
“谢谢,我没事。请问你还有事嘛?”
林见夏抿唇,心中的警惕不减。
被陌生人撞见自己狼狈模样的羞耻烧的她两颊发热,面上还要强撑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漠模样拒绝。
她微微抬头,正对上沈望舒的那双眼睛,藏在深深双眼皮之下的浅棕色虹膜如阳光撒在沙漠上的颜色,明亮温暖到几乎灼人。
林见夏却像是被灼伤一般瞬间收回目光。
沈望舒的视线扫过四周布满灰尘的家具,停在供桌上那唯一不染灰尘,让人明显能看出被悉心保存的遗像,心中了然。
跟着又落回林见夏身上,见她的面上泛起薄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即使被宽大的衣裙包裹,也难掩身影的单薄。
状似没有察觉到她话语中的逐客意思,在林见夏冷着脸挪动步子挡住身后的照片时,认真建议道:
“你脸色看着不太好?是生病了嘛?这房子看起来闲置的时间不短,不如我帮你一起打扫,不然一个人天黑也不一定能打扫完。”
沈望舒俏皮地眨下眼,边说就准备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自来熟的亲昵,像是问候认识很久的朋友,鲜活的与这座老宅里的人和物格格不入。
“不用!”林见夏的声音猛的拔高,几乎下意识侧身,却在动作间把行李箱连同上面的黑色背包撞倒。
白色的小药瓶在撞击下“啪”的落在地上,并顺着掉落的位置一只滚到八仙桌下。
沈望舒的视线被声音吸引,看向那看不清名字的药瓶目光微凝。林见夏身体一僵,面上若无其事地在捡回药瓶的同时扶起行李箱。
“我很好……我不喜欢……陌生人进入我的家里。”
她顿了顿,喉间轻微滚动了一下,用单薄的肩背挡住了沈望舒可能投来的说不清意味的视线。出口接上的话语依旧带着明晃晃的抵触:
“然后,请你马上离开。”
意识到自己失态,林见夏蜷缩的指骨泛白,陷入掌心的指尖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记。
想要隐藏却被人发现秘密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想缩回内心筑起的高墙后。
四周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沈望舒放东西的动作顿住,望着像应激刺猬炸起全身刺的林见夏。她脸上的笑容收敛,眼底藏着探究。
而好心帮忙却被毫不留情的拒绝,沈望舒也没有露出丝毫尴尬或恼怒。
她盯着林见夏紧绷的侧脸和没有任何放松的指骨,身上为掩盖自身攻击性所表现的俏皮活泼转化为更为柔和、熨帖的样子。
她非常自然的将刚刚准备放下的东西重新拿稳,依旧轻快的声音,音量却降了几分:“好吧,看来我的冒失给你带来了困扰,真是非常抱歉。”
说着,行动清晰的转身。
林见夏扭头望向沈望舒的背影,渴望温暖的本能让她唇角微动,理智却让她没有发出声音。
或许是氛围的衬托,又或是她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一瞬间她只觉得,随沈望舒那带着过于热情善意的鲜活身影离开的脚步,她以及这座老宅都开始褪色成原本的黑白。
“对了。”走至台阶下的沈望舒猝不及防转身,对上林见夏情绪复杂的双眼,眉眼弯弯地说:
“一个人打扫是很辛苦的,多注意休息。那我就不打扰的,再见。林——见夏。”
说完,她似没看见林见夏惊讶的模样,挥挥手利落地转身。
可是,那轻快的脚步声却泄露出主人恶作剧成功的好心情,直至渐行渐远,彻底消失。
确认沈望舒真的离开了,林见夏紧绷的肩背才骤然松懈下来,她扶着冰冷的八仙桌边缓缓弯下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回想起被对方叫破名字的惊讶,林见夏满心疑惑。
是了,林见夏后知后觉想起对方说自己住在张奶奶家。自小以来,张奶奶都是村里情报站最厉害的搜集者,这到也勉强说得通。
可是,张奶奶是爱八卦,却不是轻重不分什么都说的人。沈望舒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和她一样身份的租客或者是被委托过来的,怎么就那么,那么确定呢?
缓过阵痛的林见夏犹疑的摇了摇脑袋,拖着身体推上老宅的电闸,又去厨房接了一盆冷水,现在可没时间再去纠结这些。
病骨支离加上旅途的颠簸,灰扑扑的梳妆镜映出林见夏褪去红晕后只剩苍白的脸颊。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为自己收拾出一块干净的落脚地,不然真的要用现在这幅样子打扰张奶奶?看着自己憔悴面容的林见夏默默想到。
忽然,林见夏脑海中浮现出沈望舒的身影,正在擦桌子的手慢了下来。
林见夏确信自己从没有和对方有过交集,不然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另一边,张奶奶家和林家是林见夏站在卧室窗边就能清晰看见房顶的距离。
沈望舒到时,满头银霜,穿着蓝色印花的长袖唐装,黑色长裤的张奶奶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哎呦,小沈丫头往常都是快天黑才会,今天回的早呀。”听见动静起身的张奶奶笑着招呼沈望舒。
她长着一张天生刻薄的脸,即使热情微笑,那被皮肉包裹的高颧骨,和已经下垂的三角眼也让她透着几分势利。
“是呀,张奶奶,林家的老宅空着这几年一直没人回来吗?我今天在那边画画,好像听见有动静。”张奶奶的耳朵不好,沈望舒笑着提高的音量回答。
“林家?”张奶奶一脸疑惑的坐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般琢磨道:“自从老林去世,夏夏那丫头被带去城里上大学快十年没回来了。难道是有小偷?不对不对,林家那破房子能有啥值得偷的东西。哎呦!不会是夏夏回来了吧。”
想到这,张奶奶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抓着沈望舒的胳膊,瞪大的三角眼都透着急切:“那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沈望舒笑着安抚的拍了拍张奶奶的手臂,接着说道:“倒是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进去,只是离的太远有些看不真切。等我听见哭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在哭?”张奶奶揪着重点收回手,眉心老树皮沟壑一样皱纹被挤得更深了:“是不是脸像苹果一样圆,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文静懂事的小姑娘?”
沈望舒似在将张奶奶形容的人和自己见过的对比一番,才确定般的点头:“和您说的大差不差,不过那姑娘的脸到是不圆,看着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这杀千刀的林家栋,这些年肯定没好好照顾夏夏。”张奶奶低声咒骂一句,仿佛已经笃定就是回来的是林见夏。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小声打探:“你去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在?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没有,就她一个。”
沈望舒刚回一句,张奶奶已经猛的站了起来,风风火火的朝林家赶过去,边走边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嘱咐到:
“小沈丫头,夏夏家空了这么久,她一个人天黑也弄不完,我跟着去帮帮。这丫头回来了也不知道先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不见真是生疏了。死倔丫头,真弄不完估计也不会来这边。你先坐一会,我等下回来烧饭。”
话中夹杂着抱怨似得碎碎念,透着从老一辈就延续了几十年的亲昵与惦记。
奶奶?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