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迷茫。
他脸上还是那副温柔的表情。
先前在他脸上看到的冷漠像是我的错觉。
他担忧地用手捧住我脸,顺势帮我把衣领整理好。
可是他的动作呢?
毫不留情地抄起石头就是一砸的动作,流畅得像是他已经做过几百次。
那种感觉我只在那些贫民窟里混日子的人身上见过,不要命的狠劲——
我走在他旁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埃得斯加的那个眼神。
锐利得像是刀锋,审视着眼前一切。
这和他先前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完全不同。
我不得不怀疑。
他真的是个贵族吗?
那些便士不是假的,可那个眼神要如何解释?
如果他不是贵族,那他接近我就更难猜测,还是说。
“诺里安。”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想下去的思路。
那片刻的猜想从脑海一闪而过,而我没有抓住。
我抬起头发现是埃得斯加在叫我。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像在等我回答他,但我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埃得斯加朝我的头发伸出手。
一瞬间我想到是他狠狠砸中科里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回避。
于是那只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落几根,把脸颊弄得很痒,我下意识地摸脸,看着他手的方向,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伸手想帮我把耳边的头发整理好。
但是被我避开了。
那只手在空中呆滞半刻,被收回,埃得斯加没说什么,可我看得见他试图藏起来的失落。
气氛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人群在不断涌动,容不下两个人沉默地站在路上。
我看埃得斯加一眼,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巷子里走去。
——看在那五十七便士和帮我拦住科里的份上,暂时我还不想断掉这条财路。
☆
我拉着他一路穿行,避开人群,直到进入北尔街的范围,路上再没有行人。
雾气弥漫,街上穿行的只有老鼠。
这里也是我最熟悉的地盘。
如果他不能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不管他给了我多少钱,我都会走。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我偏过头“啧”了一声。
之前那套只是好奇的说法,与我现在的做法相比,显得有些微妙。
好吧,是比好奇多一点点。
埃得斯加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任由我拉着他回到这。
我走到他面前。
……他第一次回避我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情绪。
于是我踮起脚,拉住他的衣领,让他不能再转头。
“你有事情瞒我。”
这是个陈述句,我百分百确定这个事实。
“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我承认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试探。
埃得斯加在我提到“欺骗”时猛地抓住我手腕,被我迅速挣脱后,眼睛看向我,撑着嘴角笑。
他依旧是优雅体面的。
全身上下却像骤然卸下一层重担,显得无比疲惫。
“我没有,诺里安,你明白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你也有你的秘密,我不曾追问那样。”
他把我手抓得很紧,“我只是不想破坏在你心里的形象,这让我,感到有些挫败。”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词。
埃得斯加低下头,把额头抵在我肩膀上,依靠着我。
明明没有多少重量,我却也好像感受到他身上的无力感。
于是我更好奇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你说过你要带我法国,可你一直瞒着我,我很不安。”
我盯着他,试探他的反应。
答应要去法国是假,不安是真。
不过我不安地是我是否遇到了另一个骗子,而我抓不住他的尾巴。
埃得斯加垂下眼睛,令我看不清他的想法。
我唯一知道的是——
他看上去像被雨淋湿的鸟,可我一心只想知道这只鸟是鸽子还是乌鸦。
“我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自从我被找回去那天开始就被关在家里,因为我不像个“绅士”。”
埃得斯加抬起头,看着我眼睛。
““下等人才会做下等人该做的事,你的行为是在给整个家族丢脸。”父亲这么对我说。”
他看向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街,
“直到一年前父亲才允许我出门。即使过去这么久,我对这里依旧那么熟悉,因为我也走过这条街很多次。”
我感觉自己听了一耳朵报纸上的贵族秘闻,真实中混杂着不真实。
这和他来找我又有什么联系——
他接着说:“包括你的母亲,戴俪尔,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她的。
我很抱歉,诺里安,我确实骗了你,因为我不是你的父亲。”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坦然地承认了这个最初引起我对他怀疑的事,确实是个谎言。
“那么,”我的声音干涩,“你费尽心思冒充我父亲,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
埃得斯加望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不,并不是冒充。
我只是,只是想找一个你可能会接受的身份接近你。”
“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你的母亲,只是她并没有接受我,而是和另一个人有了孩子,可那个人却抛弃了她。”
他说着把那条和我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项链取出来,
“我试着去找那个人,最后找到的只有这条项链,他把这条项链丢掉了。”
“我想告诉戴俪尔这个真相,却被父亲带回了家族。
那些年我对上帝发誓如果还能找到她,我会补偿她,包括她的孩子。”
他望着我,
“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从没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如果这样想你更能接受,那么我想通过补偿你来弥补我心底的亏欠。”
他抓着我的肩膀,表情那么真挚。
甚至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我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还能有什么不对?
这一连串的话几乎堵死了我对他所有的怀疑,完美地像编的。
什么人能在这样一段时间里,几乎抓住所有别人对他可能产生的疑问,编出合理的理由?
我从没见过这种人。
就算真有这种人,他的谎言能在我身上讨到多少报酬?
这种想法的出现,甚至让我怀疑那种隐隐的危机感是错觉。
埃得斯加注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我看向他时,他已经把刚才暴露出的脆弱收好,脸上的表情回归到温和。
“我知道你不信我。
我会证明给你看,如果这件事被说出去,也许父亲会把我直接赶出家族。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诺里安。”
……
相当于他把自己的弱点交到我手上。
我忍不住打量他。
就是为了安抚我的那些质疑和不安吗?
如果是,那么我收回之前对他的猜测。
甚至这个秘密的暴露让我对他更加安心。
毕竟一个曾经生活在底层的贵族,比起一个一直高高在上的贵族总是更容易令人心生亲近。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这样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目的。
我用需要时间准备为由,带过了和他一起离开法国的事。
但毕竟我曾这样说过,所以我承诺会在明天告诉他我最后的决定。
至于为什么是明天?
——因为科里。
我太清楚他的那些想法。
以他现在看见了我和埃得斯加走在一起的事,他就绝不会放过我。
他从来不把我当人,而是一个属于他的物品!
而物品是不能背叛“主人”的。
并且他现在肯定认定了是我告诉那位小姐真相,才让他的身份暴露,丢了脸。
这下矛盾就更大了。
——一个追着我咬的“疯子”。
我和埃得斯加在街头分手。
他问我需不需要他陪我回去收东西,被我迅速拒绝。
“不,先生,我一个人能处理好的。”我难得冲他露出一个笑。
埃得斯加一下子愣在原地。
我看着那抹在空中飘扬的衣角彻底消失在转角,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前不久埃得斯加给科里的那一拳直接把科里打晕过去,要醒过来怎么都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我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
是,离开。
无论是跟埃得斯加走,还是我自己离开。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最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是我和戴俪尔的家。
她陪伴我长大的所有回忆都承载在这个屋子里。
但现在,随着戴俪尔的离世,科里那些令我恶心,痛苦的回忆占据了绝大部分。
我劝过自己,也一直忍耐。
现在我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下去。
要么离开,要么彻底解决科里。
而至于我的选择——
当我看见我藏在墙缝里的便士全部消失不见,连桌上的幼时留下的糖罐也摔成碎片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我能听到我的呼吸很沉重,身体像生锈的铁,慢慢蹲下去,把碎片拾起。
眼泪下意识想要流出来,又被我生生憋回去。
锋利的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伤口,但我还是握紧了它。
连带着似乎最后一次握紧戴俪尔的手。
原本就未熄灭的怒火彻底点燃了我的理智。
我受够了。
受够他的目光、窥视,受够他的臆想,受够他用痛苦,把我和戴俪尔所有过去的美好都取代,受够他把我的家毁掉!
——他就是一只老鼠,沿着下水道跑进人家里的老鼠。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地“嘎吱”作响。
“老鼠”就该去死,不是吗?
第六章已更新,希望大家喜欢。[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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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