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吧?”埃得斯加远远地叫我,表情看上去一无所知。
原先升起的怀疑在我脑中没有呆上一刻就被我暂时按下。
好吧,也许就是这么巧。
埃得斯加的行为总是让人觉得很巧合。
至于那个跟踪者——
我和埃得斯加马上就要坐马车离开,如果他还能追上来,那我就得考虑做点什么了。
虽然直觉告诉,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朝那边看最后一眼,旋即转身。
行李被安置妥当,埃得斯加替我拉开门帘,“上车吧。”
颠簸的节奏尚未开始,困意便先袭来。
我刚坐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马车随着埃得斯加落座而开始跑动,车壁也随之规律晃动,余光里,我看见他从窗户往后望了眼。
“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语气轻巧地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看到了一只猫,”
我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看起来和你有点像,要看一眼吗?它好像已经跑走了。”
脑海短暂空白片刻,随后是对他是否在作弄我的怀疑。
我探身往他那边的窗外看了眼,什么也没有。
面对我怀疑的目光,他无辜地耸肩,“我说过,它好像跑走了。”
车厢规律的摇晃像一只催眠的钟表,将我的意识拖向混沌。
我向后靠去,眼皮沉重到难以张开。
就在我要彻底闭上眼睛时,一只温暖的手掌附上我眼睛,遮断窗外明亮的光线。我反应迟泄,过了好几秒,才抬手将他的手腕格开。
“……你做什么?”
强烈的困倦只够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
埃得斯加:“不是困了吗?先睡一会吧?距离到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快到了我再叫你。”
他低头揉我头发,动作很轻,像是在摸一只猫,害得我好不容易扯出来的意识差点又陷回梦乡,被我一巴掌把手打开。
我甩甩头把睡意甩出脑袋。
“不用,昨天已经睡得够久了。”
埃得斯加很夸张地大笑起来,让我忍不住扭头看他。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熟悉的《欺诈与爱情》。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把书往我这边推过来,“要看吗?其实我看了遍,写得还不错。”
目光不断在他和那本书上游移。
我怀疑他疯了,但最后选择还是低头和他一起看。
……嗯。
路途遥远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干。
马车座位不大,加上颠簸,他是把我半搂在怀里看的。
两张脸之间靠得很近,以至于我甚至不敢转头,生怕产生一些不好的结果。
但如果要我挪开些——
心底微妙的感觉又反过来逼着我接受这种近距离的亲密。
剩下整段路我都煎熬在是否要挪开些的想法中,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夫在外叫了一声。
埃得斯加将书收起来,推开车厢门,
“走吧,小先生,我们到了。”
他伸手将我扶下来,把钱交给马夫,领着我往里走。
路上他还问了路人有关那间屋子的位置,具体怎么走。
“——就是往那边,往左走就可以看见一个饰品店,再往前走十分钟就到了。”
他低头在我耳边逐句翻译到。
那座房屋很快就出现在视线尽头,顶着砖红的瓦片,阳台种着花,非常漂亮。
但周围的小巷很多。
光是看一眼,我就知道,对于强盗、扒手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要是那些北尔街的小混混躲在这种地方,那我想当地警方恐怕这辈子都别想抓住他们。
等待我们前去交接的房主是位老先生,年轻时遇到变故从英国搬来法国,算是难得的缘分,说是因为儿子的邀请要搬去新区那边住,以后就不回来了。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宝贝,你们一定要小心点,别把它们弄坏了。”
他叮嘱完提起脚旁的箱子往外走去,脚步蹒跚。
听说他定了晚九点的票,这就有些糟糕,毕竟现在已经六点半了,而车站离这里可有差不多好几公里的路程,哪怕是我什么都不拿奔过去都不一定来得及。
埃得斯加主动送他到门外。
隔着窗户我听不清声音,只是看见埃得斯加背对着我在和那位老先生说些什么。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相比起纯粹的告别礼节,他们的谈话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我的视线跟随着埃得斯加的身影。
他从小巷尽头走回门口的时候我以为他马上要推门进来,结果他反而在门口逗留了一会,站在门口往小巷的一个方向看一眼。
那里一片漆黑,但他的凝视却像在和什么东西交流。
“吱呀。”
埃得斯加推门进来。
——他在看什么?
“诺里安,我先上去放东西,你要跟着一起来吗?”
埃得斯加提上行李,走上楼梯,转头看向我,等着我的回应。
此刻我心里全是对他刚才在看什么的好奇,随意挥手拒绝了他,等他一上楼,立刻推开门往他看过的地方望去。
——一个小巷子转角,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
没有路灯,只靠月光并不能完全看清楚。
我耐心等了一会,确认那里没人后重新关上门。
“诺里安?”
几乎是我关门的瞬间,埃得斯加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我差点以为他看见我的动作,但等我转过身,他却才迟迟从楼梯上走下来。
心脏一阵狂跳,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我在心里感叹道,幸好我动作快。
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我几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先生。”
背上还覆着一层被他刚刚突然的叫声吓出得虚汗,不过不影响。
他表情有些复杂,愧疚,还有些尴尬,
“我刚才该跟那位老先生问清楚的,楼上的情况,有些糟糕,我想你还是上来看看吧。”
我的神经依旧在为他上一刻突然的呼唤而绷紧,暂时没法反应他说的“糟糕”是什么意思,干脆跟着他上楼。
——走到房间门口,我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埃得斯加摸摸鼻子,别过头,
“这间屋子之前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在住,后来他儿子搬走之后就空出来,我以为那位老先生在知道我们要住之后或许……”会稍微收拾一下。
我在心里替他补上没说出口的话。
窗帘被拉着,架子上,书的书页泛黄,多半很久没再移动过。
桌面上一些零零碎碎的纸片落在桌上粘住,不知道还能不能撕下来。
柜子在床的侧面,对着桌子,打开后,里面是纸屑和一个盒子。
打开的顶端露出相册,灰尘让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
然后就是蜘蛛网,很多很多,比我在英国的时候的房子还要再多上一倍。
埃得斯加试图绕过地上的杂物,鞋尖却不小心踢到床角。
“轰隆!”
床板直接塌了。
朽木断裂所扬起的灰尘飘散开,老鼠和蟑螂从废墟中四处奔逃。
——我猛地抓住埃得斯加的手,把他拽出房间,将门一把摔上。
“碰!”
肉眼可见地一层灰从门缝里飞出来。
他低头咳一声,“接下来得委屈你继续和我暂住一房了,起码我们要先把它清理出来。”
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撼中,我片刻后才回复他一句“嗯”。
行李被放到另一间房内。
算不上特别好,至少对比隔壁能住人,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街道。
我撑住窗台往外望去。
目光假装不经意地往楼下那条小巷再次望去。
空无一人。
只有月光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斑点。
而且也没看到那个跟踪我们的身影。
我敲着窗框仔细检视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那道身影像是真被甩在身后,不见踪影。
直觉依旧使我保持怀疑。
收回目光,我按下疑问,看向另一边的街道。
相当热闹。
两边是高耸的梧桐树。
楼下穿蓝裙的女士走进街边随便一家店里,很快又从里面离开。
对角的街上,男人牵着小孩,在摊铺前挑挑拣拣,时不时同摊贩交流几句,摇摇头,把东西放回原位。
最吸引我的还是对街的男士,他穿着墨绿的紧身衣,袖子却鼓起来,身前放一顶帽子,此刻被人群团团围住,不断拉动自己手里的手风琴,十分卖力的样子。
手把窗抬起,歌声随风飘进屋里。
人群欢呼着,纷纷把口袋里的硬币,鲜花,投到男士身前的帽子里。
我看着那些鲜花才算真切感受到我已经离开英国。
这是个与我前半生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国度。
陌生地不自在。
埃得斯加同样站到窗边往外看去。
受窗户位置有限,他的胸膛和我的背贴在一起。
他身上那股香水味萦绕鼻尖,把我笼罩在内。
说话时,他的胸膛连着我的背,连带着我的胸膛也发出震动,心跳微微加快。
“他唱地不错。”
我想看见他的眼睛必须扭过头将脖子抬起来,“什么?”
——他的脸离我也就不到五厘米。
太近了。
我所有注意都集中在我那颗微微加速的心脏上。
听着它的跳动声,我瞬间有些慌乱。
但埃得斯加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他低头的时候,头发从后面滑落到我肩膀上,蹭过脖颈,让我控制不住地缩脖子。
琴声悠扬,在这时候显得有些大声。
埃得斯加改口,“要下去看看吗?我这还剩几枚硬币。”
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我,凑得更近。
我们的睫毛都因此在空中交触。
睫毛根部微弱的发痒,我试着眨眼睛,却发现这是徒劳。
我下意识往后缩,伸手转身把他往屋里推,“不想,至少现在我的房间还是一团糟。”
他听上去有些尴尬地应声。
我别过眼没有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或许是同他语气所透露出来的那样带着些尴尬吧。
等他一离开房间,我立刻冲到洗手间冲脸泼了把水。
冰凉的水带着发热的脸颊重新冷却。
我盯着镜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疯了。
我们收拾房间到晚上,也没把那个房间收拾出四分之一。
埃得斯加搂着我,把我拖去吃饭。
就在隔壁一条小巷随便一家餐厅。
“我发誓,这顿饭一定会让你感到惊喜的小先生,别用这样质疑的眼神看着我,相信我。”
他说着,不知道把什么东西从盘子里叉出来,塞到我嘴里。
我都没来得及拒绝。
牙齿和舌头配合着咀嚼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很滑,但是又带着一点韧性,除了调料外没有任何异味。
“这是什么?”
我看向埃得斯加,他冲我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调侃的笑。
——于是这顿饭我有幸品尝到蜗牛是什么味道。
他一直等我把它咽下去之后才告诉我那是蜗牛,整个过程都用相当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桌上花瓶里插着那朵玫瑰花,头一次想把花插到他鼻子里。
可能是看出我目光里的威胁,埃得斯加轻咳一声把花瓶挪远些,
“小先生,我承认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错,但既然都来了,多试试总是好的,平心而论,蜗牛的味道并不差不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直到他开始心虚,才开口接道:“还可以,但如果下次你再这样,先生,我不介意晚上等你睡着了替你抓几只活的回来。”
说着我用眼神示意他看向窗外趴在玻璃上那只。
埃得斯加瞬间转开目光,一副完全没看到的样子,把目光投向店里的厨师。
——最后我们还是享用了一顿相对安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