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两字,姜元谨低头了然地笑了声。
再次抬头时,她重新微微笑了下。“夜深,不打扰江大人了。”
乌色下,春汀扶着她的胳膊,迈入雪夜。
“让夏池明日去太傅府通传声,说我有事求见秦世子。”少女的声音在黑夜里安静得似是没有发生过。
姜元谨看了眼自家府门口的府匾,收回视线,踏入府里。
西厢房里。
春汀一边洗漱一边叹气。“夏池,你说秦世子会见姑娘吗?”
要说以前,春汀觉得哪里还需要拜帖通传,去太傅府里简直就是回他们姜府一般。可如今,她家姑娘和秦世子都闹僵了,秦世子连燕公子都不见,还会见她家姑娘吗?
“夏池!”见许久没人回她,春汀将洗脸帕子丢入水盆里,气道。
跪在床上一边摊被子的人一边一板一眼地回她。“明天不就知道了。”
“哎——”春汀继续叹气。“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本来都要回陇西了,出这档子事。”
-
翌日。
夏池还未进屋,春汀的声音先远远传回来。“姑娘——夏池回来了——”
屋内。
“春汀,去厨房看看母亲的药好了吗?”姜元谨将手从水盆里拿出来,拿过帕子开始擦拭。
室内只剩下二人。
夏池从内关上屋门。“姑娘,世子说今日亥时,他在铜钱胡同等您。”话落,面前站着的人许久没有回应。夏池正想再唤声,对面的人才有了动静。
姜元谨轻轻扯了下唇。“知道了。”
用过晚膳,姜元谨带着药重新去了姜母的院子。
姜母闭眼躺在床上,似是睡了过去,若是眼角的泪没有一直往下流的话。
“母亲,”姜元谨轻声开口。“父亲会没事的。”
若是姜与文的错,姜家理所当然应该承担。若不是姜与文的,是她的错,那是她应该承担。
她俯身抱住姜母。
良久,姜母终于痛哭出声。“谨姐儿……“
“咱们娘俩儿怎么办呐……“
一步错步步错。
或许从一开始,在陇西时,她就不应该翻过那座墙,不应该出于好奇问他是谁,不应该在姜父最初提出那个要求时明明不愿意还按照他的做。
戌时末。
秀金楼三楼楼梯口,春汀一脸不满地被拦住,接过姜元谨的披风喊道:“姑娘,我就在这等你啊。”
姜元谨“嗯”了一句。
旁边秦临阳的随身小厮秦风示意姜元谨往里去。“世子在最里面那间等您。”
姜元谨看了眼房门,敛眸。
从外推开,正堂里没有人的身影。
她手一松,迈步进去。
最后,在正堂中央,屏风前停住。
时间就像被凝固住,刹那间没了动静。
许久,久到姜元谨都觉得自己的腿开始泛麻,里面的人才走出来。“我还以为姜姑娘主动找我,是有话要和我说。若是没事,也省得耽误你我时间。”
话里离开的意思明显,可出来的人的视线却直直落在中间的人身上。
“来人,”男人移开目光,轻笑一声。“姜姑娘许是走错了地方,送人出去。”
姜元谨眼睫颤了颤,垂睫抬手,摸上脖颈中央的锦扣。
一粒接一粒,直到外衣彻底脱落在地发出衣料摩挲的声音,男人才重新抬起目光。眼见面前的人还在继续,他气得大吼。“滚——”
他走上前拽住她已松垮的领口,手背甚至因为怒气而发红。
直到此刻,姜元谨才将抬眸看向这张阔别两年的脸。
进来的秦风早已胆战心惊地离开,连带着帮门从外带上,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你不就是想要这样吗?”姜元谨平静地对视住。“现在我替你省去了中间的装模作样,你不应该反而觉得舒心吗?”
男人胸膛起伏,拽着领子的手也愈发用力。
姜元谨望着秦临阳这张脸。她从未否认过秦临阳样貌上的优异,不然也不至于在见他的第一面被他精致白净的脸唬骗。可看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免疫了,现在看着男人因为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姜元谨心里都泛不起丝毫异样。
等不到男人的回应,姜元谨收回目光。
她抬手将领子前面的手指掰开。
这一刻,两人都似,将过往的脸面撕烂,露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你若想要我这副身体就要。”姜元谨声调冷淡。“不必牵连我的家人。”
“哼,”男人冷笑。“所以,从小到大,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这话,令姜元谨微微愣在原地。
是这样吗?
其实,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姜元谨也是真心对待秦临阳的。
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雍元十二年,姜元谨十岁。
姜元谨为躲避开姜父姜母的争吵声,打算从自家府里西南角的那面墙翻过去,找对面府里的燕诀戏耍。
可阴差阳错,听到靠西边那里的丝竹声,姜元谨没忍住好奇,翻上了靠西边的那堵墙。
秦临阳第一次见到的姜元谨,灰头土脸却一脸神气。
她高坐围墙,神采奕奕朝他问:“你是谁?”问完,姜元谨想到最近姜父在家总念叨的事,半信半疑抬眼,问:“你就是从京城来的小世子?”
秦临阳第一次呆住,甚至都忘了说话。
姜元谨想,她就是被他这副乖巧模样给骗了。
她以为秦临阳不谙世事,怕他初来乍到没有玩伴,拉着他加入到她和燕诀的小队伍里,拉着拉着,以至于,最后她想松手都松不了。
画面一转,梦境又跳转到雍元十二年冬。
姜元谨对秦临阳产生的新奇彻底消失,甚至对这种总是一尘不染爱读书的同龄人开始敌视起来。她和燕诀向来都是泥里来,土里去的,久了自然就和秦临阳玩不惯。
久而久之,两人开始心照不宣疏远开秦临阳。
可秦临阳找上门来了。
到现在,姜元谨都记得自己爹爹和娘亲知道秦临阳来自家府里是多么的激动。
那天,姜与文关上屋门,双手紧紧箍着姜元谨的双肩,激动得声音都打颤。“你和秦世子玩怎么不告诉爹呢啊!”
“快告诉爹爹,你和太傅家的小世子怎么认识的,何时开始一起玩的?”
姜元谨被她爹吓到,可到底抵不过第一次如此被父亲重视的感觉。她一五一十地答了,讲到最后,想说自己和燕诀与那京城小世子玩不来,被她爹一连串的“好好好”给堵住。
她娘也喜极而泣,抱着她不停地说“娘的乖女儿”。
那一天在屋里,她爹和她娘给她讲了许多,一字一句,将她最后没有说出来的话彻底堵在心里。
她爹说,他们家正愁没有机会与李府搭上关系,多亏她给递了把梯子。她娘也说,爹爹能不能调任回京城,就在此一举了。
那天说了好多,她只记得她爹到最后,郑重其事地扶着她的肩说:“乖女儿,咱们府是生是死就靠你了,你一定要记得和那位小世子打好关系。”
那时的她还没意识到什么是所谓的家族兴衰。
她只知道,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秦临阳相处了。以前,她说去哪就去哪,她说玩什么就玩什么。她要去河里捉鱼,秦临阳犹豫怕弄湿衣服,她也可以强捉着他一起下水。
可那天之后,她有些不敢了。
又一次下水捉螃蟹,秦临阳说脏,不想下去。
燕诀作势就要拖着他往水里丢,可姜元谨拦住了他,挡在秦临阳前面。撞上燕诀不敢置信的目光,她有点心虚,视线也不敢对上,只微微移开,说:“他不想下水就不下水。”
燕诀难以置信,问她是不是疯了。“要是他不下水,那他来干什么?”
秦临阳一本正经。“我可以看你们玩。”
此后很多年,姜元谨才读懂他的这句话。
他们不就是他眼里的玩物么。
只是那时候小,秦临阳还没将“玩”这个字融会贯通。
其实这一切,也早在雍元十三年有了迹象。
翻过年,燕家因驻守边境有功,进京领赏。
燕家进京那天,燕诀和姜元谨哭得死去活来,拽着手任谁来也不松开,最后姜元谨的手因为用力硬生生被扯得红了一大片。秦临阳皱眉,上前让姜元谨松手,说以后他也带她进京。
这是第一次,姜元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爹娘所说,要和秦临阳打好关系所带来的好处。
可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喜悦对姜元谨来说也只能维持片刻,远不如知道这个消息的姜父姜母更加的心花怒放。
因为燕诀走了,那就意味着陇西只剩下她和秦临阳两个人。
姜元谨和秦临阳玩不到一块去,想找新的玩伴,被秦临阳制止了。
他说他不想,外面脏。
他们还是每天一块玩,可玩的东西变了。
秦临阳让姜元谨上陇西李家的私塾,让她与他一起学琴,学画,学棋。姜元谨想拒绝,但姜父与姜母乐见其成。
姜元谨被迫与秦临阳开始每日形影不离,比先前燕诀在时还更甚。
也是在那时,姜元谨才知道,秦临阳不仅喜洁,还喜净,每日课业繁重到只能睡三个时辰。每日早起时要练字,上午要请夫子单独授课,下午还要练琴,学棋,到晚间,还要作画,完成今日夫子布置的课业。
多到姜元谨不敢相信,在这么多的学业下,他还能找出时间随他们出去疯跑。她问出来时,秦临阳作画的笔稍顿,抿唇道:“晚上少睡些时辰就行。”
那时的她,不知为何,又对他起了怜悯之心。
那大半年的时光,姜元谨日日与秦临阳处在一块,到最后竟也习惯了那般生活。
可到底没放弃幻想,有朝一日等她也到了京城,与燕诀玩遍京城无敌手的逍遥日子。
雍元十三年秋,秦临阳要回京城了。
姜元谨不知他与她爹娘说了什么,姜父姜母与她说,让她先和秦临阳一道去京城,等翻了年,他们就去京城与她团聚。
当时的她被去京城的惊喜砸中,哪会深想,只知道自己期盼了快一年的愿望终于成真。她忍不住幻想,等到了京城,她与燕诀能玩的东西会有多么丰富。
就这样,她和秦临阳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陇西距离京城很远,整整坐了两个月的马车。
看着前头高立的城墙,姜元谨轻叹。“都说京城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看来是真的啊。”秦临阳听见了,给她说江南扬州。
姜元谨通通没听见。她这一年性子压抑得太久了,心里当下全是对京城生活的幻想,恨不得立马冲出马车与燕诀一通畅游,哪里还顾得听秦临阳在说什么。
“以后我可以带你去江南。”秦临阳道,姜元谨收回视线,心里的喜悦也带到了脸上,笑着嗯了句。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谁要去江南谁去,她不去。她好不容易来了京城,燕诀在这里,父亲母亲翻了年也会过来。
她哪都不去。
可京城远比陇西复杂。
家世、才名、甚至连女子的刺绣都要一较高下。
她讨厌那些因为她与秦临阳交好而故意向她示好,实际上却对她不屑一顾的世家子女。
她和母亲说,不想再与秦临阳一道玩。
她娘说她是不识好歹,全京城的少年、甚至是宫里的皇子都想与秦临阳交好,偏生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想,她就是不识好歹,他与她性子截然相反,本来就玩不到一处去的。
可她娘还抚着她的鬓角说,谨姐儿,你要知道,你爹可以来京赴任,我们家能搬到京城来,全靠的秦府。
姜元谨觉得自己在秦临阳面前越来越低下了。
甚至因为秦临阳的一个皱眉,她都能下意识反省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他不开心的事。久而久之,姜元谨甚至连秦临阳的一个抬眸,都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姜元谨觉得糟糕透了,可无能为力。
直到雍元十七年,姜元谨十五岁及笄那年。
对此,姜元谨憧憬了太多年,她娘一直打趣她说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对此没有太多要求,当初多希望来京城,现如今她就多希望逃离京城。
她与姜母说,全凭父母做主,又不经意透露自己厌烦京城男子的三妻四妾,若能是非京城人士更好。
可她没想到,她没等来订亲,等来了秦临阳。
他说:“等你及笄,我会去你府里提亲,婚后,我只会有你一人。”
她煞白了脸,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