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末,宫中循例设樱桃宴犒赏群臣。
各府命妇闺秀们朝见过太后,便由宫娥们引着往璋莪殿去。
崔皇后特意将谢昭安置在近前,好细细端详这位未来的弟媳。
艳若芙蕖,肌肤莹润,是个难得的美人。
皇后看在眼里,暗赞弟弟眼光不俗。
殿内众人围着永福公主说笑。
三岁的小公主穿着件石榴红裙,奶声奶气地背诵新学的诗,磕磕绊绊,却引得满座夫人连连夸赞。
一位面容白净、生着丹凤眼的女子忽将目光投向谢昭,语带轻慢:“这位娘子倒是眼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谢昭身上。
说话之人正是户部尚书杜今之女杜湘,她的母亲是康城县主。
不待谢昭应答,皇后已含笑开口:“蘅娘,这是谢家四娘子,闺名一个‘昭’字。她自幼长在龟兹,你自然不认得。”
杜湘素来自矜身份,最瞧不上庶出的货。
今日见谢昭不仅容色出众,更得皇后青眼,心中早已妒火暗烧。
她唇角微撇,讥诮道:“原是谢四娘子。我与你姐姐琬娘常一同赏花击球、抚琴作画,倒鲜少听她提起你。
想来四娘子久居龟兹苦寒之地,怕是难得接触这些雅事罢?”
崔皇后眉头微蹙,已露不悦。
谢昭却从容起身一礼,眸中含笑,语气恳切:“龟兹虽不比长安繁华,但我住处附近有片桃林,每逢四月,千树绯霞,落英如雨,堪称人间胜景。
杜娘子若得闲,来年春日不妨亲往一观。”
杜湘嗤之以鼻,谁稀罕去看那穷乡僻壤的野桃花,府上的魏紫姚黄都赏不过来呢!
又故作关切道:“谢娘子这般苦中作乐,实在令人钦佩。只是谢将军镇守西域,军务繁忙,怕是顾不上照料你吧?”
“爹爹确是为国事操劳,”谢昭淡然道,“不过我自小有阿舅在身边照拂,倒也安稳。”
杜湘眼中掠过得色,佯作恍然:“哎呀,王御史不是早已致仕?竟特意远去龟兹照拂你,待你可真好。”
她故意拖长语调,目光扫向众人。
谁不知王御史是谢琬亲舅,与这庶出的四娘子何干?这样问分明是要当众揭破谢昭出身,令她难堪。
角落里的苗璎不自觉攥紧衣角,她和杨文佑成婚不久,自嫁入长安以来,宴会上总要面对这些贵女们的轻蔑与刁难,此刻对谢昭的处境感同身受,心都揪了起来。
谢昭却神色如常,“杜娘子误会了,我阿舅并非王御史,乃是龟兹的一位铃医。”
她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深,“虽无官职在身,却得西域医典真传,寻常病痛无不应手而愈。”
杜湘身旁几位女郎掩唇窃笑,远处几位夫人也交换了个眼神。
连谢琬都觉面上无光,今日能入此殿者,谁家祖上不是王侯将相?
“噢......”杜湘更加得意,“那可真是很不一般呢!”
她故意在“很”字上加重语气,引得周围贵女们又是一阵窃笑。
谢昭心头火起。
救死扶伤的医者何其崇高,岂容这些不事生产的膏粱子弟轻贱?
当即反唇相讥:“杜娘子说的是。我随阿舅学过一些粗浅医术,今日观杜娘子,恐有忧思郁结、肝火旺盛之症,若不嫌弃,我给您开个安神清心的方子可好?”
有人笑出了声,杜湘脸色骤变。
皇后笑道:“去年冬寒尤甚,京中百姓多染风寒。幸亏何苓何娘子将家传的方子免费发给大家,救活了不少人。
太后知晓后甚是欣慰,特意下旨嘉奖她,还破例准许她入太医署呢。医者仁心,原不分贵贱。”
杜湘见皇后竟为谢昭说话,又猛然想起对方如今是太后跟前得宠的人,只得强压不忿,讪讪住口。
她与崔延自幼相识,自认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早已芳心暗许,只盼皇后能为自己做媒。
此刻见皇后莫名维护谢昭,更觉如鲠在喉,却又不敢造次。
崔皇后凤目微转,瞥见不远处静坐着一位陌生女郎。
那女子螓首微垂,虽穿着件素雅的湖蓝色褙子,却难掩风华。心生好奇,示意女官邀其前来。
苗璎正自惴惴,忽被皇后点名,忙轻移莲步上前行礼。
广袖滑落,露出一截雪腕,竟比案上羊脂玉盏更莹白三分。更兼身段窈窕,行走若弱柳扶风,霎时吸引满殿目光。
连谢昭都看得怔住,此女风姿卓绝,实为平生仅见。
待苗璎自报家门,说是杨文佑之妻后,殿中贵妇们交换着眼色:原来是她!难怪那苗十安敢妄想与世家结亲,这般品貌的女儿,确有底气!
唯独杜湘脸色愈发难看。
她自知不过中人之姿,全仗着一身雪肤,才堪堪跻身美人之列。
如今这寒门出身的苗璎一出场,便将她最引以为傲之处比了下去,怎不暗恨?
崔皇后见苗璎略显拘谨,便温言邀她下月赴宫中的马球会。
又因身孕乏累,略叙片刻后,便起驾回淑景殿休息。
宫宴散后,永安门外的横街上,谢昭与崔延并肩缓行。
“苗家娘子当真绝色,宛若画中仙。你那文佑兄真是好福气。”谢昭赞道。
崔延牵起她的手,“文佑兄早年在家中不易,处处受嫡母苛待,能得此佳偶,琴瑟和鸣,也算苦尽甘来。不过若论姿容,在我心中,唯有昭昭一人能担得起‘绝色'二字。”
“贫嘴。” 谢昭唇角不自觉扬起。
“月余后,宫中便会为我们赐婚。待婚期定下,咱们风风光光地办,一样不少,让那些人好好瞧瞧,我的昭昭是何等尊贵。”
崔延看着她,语气中满是笃定。
他已听闻宫宴上杜湘的刁难。
谢昭望着他眼中的认真,竟隐隐期待起那日盛景。
十里红妆,鼓乐喧天,他骑骏马迎她过门。
街角茶肆阴影里,谢崧勒马静立,已在暗处观望多时。
崔延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珏,轻轻一分为二,将半枚递给昭儿。
昭儿接过,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
谢崧望着女儿脸上娇憨之态,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朝太后的玉华宫疾驰而去,罢了,只要她能平安喜乐,前尘往事,又算得了什么?
京郊马球场碧草如洗,一望无垠。
谢昭策马回旋,手中球杆轻挑,马球飞出出一道弧线,稳稳穿入对方球门。
“好!”场边传来崔延的喝彩。
苗璎不擅马球,怕自己在马球会上丢脸,连日来,杨文佑便拉上崔延与谢昭一同陪练。
崔延斜倚栏杆,漫不经心地抛着一枚金锞子,对好兄弟笑道:“昔日'铁面判官 ',如今倒化作了绕指柔。”
杨文佑含笑望着妻子。
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成婚之前,他甚至连苗家娘子的面都未曾见过,早已不抱什么奢望,只想着余生相敬如宾便是。
可大婚那夜,他轻轻挑起喜帕,烛光摇曳,她怯生生地抬眼,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一瞬间,他竟恍然失神。
从前的杨府,雕梁画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冰冷的壳子。
他宁愿宿在衙署,对着卷宗消磨长夜,也不愿回府面对嫡母冷淡的目光。
可自从有了她,这颗素来低沉的心,竟也一点点生出暖意来。
杨文佑斜睨崔延一眼:“总强过某人,连邀人打球都须借我家苗儿之名。”
场上,谢昭纵马跃障,球杆破风而出,气势凌厉。
苗璎紧追,终究不及谢昭技高。两人相视一笑,利落下马。
“谢娘子方才那一记回马球,实在漂亮。”苗璎轻拭额汗。
谢昭解下水囊递去:“苗娘子才学几日就能控马过障,已是难得。”
她目光扫过苗璎双腿,“歇一天吧,当心练伤了膝盖。”
苗璎握紧水囊,低声道:“下月马球会上,听闻南诏使团也来观赛,我若技不如人......”
“不过是个玩乐由头。” 谢昭揽住她肩,“有的人,嘴上说着马球雅事,怕是连马镫子都认不全呢。”
苗璎被逗笑了:“那日宫宴,她们那般奚落你,你却从容自若,若换作是我,断难如此豁达。”
谢昭整了整护腕,漫不经心道:“你会在意檐下雀鸟叽喳么?”
“我的眼睛啊,只看得见草原尽头的雪山,龟兹有句话说:谁的声音能钻进你的耳朵,谁的枷锁就会套上你的脖子。”
苗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带向往:“听闻龟兹的雪山会随晨昏变色?”
“会有机会见的。”谢昭转身,握住苗璎的手。
她挑眉看向围栏处正张望的杨文佑,戏谑道:“苗娘子可知长安贵女们为何总盯着你不放?一恨铜镜照不出你三分颜色,二怨满长安的郎君,没一个学得会杨家郎君这般痴心模样。”
苗璎噗嗤一笑,轻拍谢昭手腕。
她在京中名声如何,自己心知肚明。
那些贵女们私下里都叫她“攀高枝的县太爷千金”,说她父亲为了攀附权贵,把女儿当筹码四处跟世家攀亲。
这些时日她总悬着心,生怕杨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迟早要嫌弃她的出身,待新鲜劲过了,便将她晾在一旁。
可佑郎待她,却总温言软语,倒叫她恍惚起来,自己当真有这般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