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不知何时挣开了胡苏儿的手,小短腿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布鞋底沾了泥,跑两步就打个趔趄,却还是直往大树那边冲。他跑到胡朔面前,小小的身子刚够到胡朔被捆住的腰,便伸出胳膊紧紧抱住,小脑袋埋在胡朔衣襟上,脸上顿时粘上了血,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姐姐,不要杀爹爹……爹爹好,爹爹给我买糖人,还给我削木剑……”
胡朔被捆着的身子猛地一僵。他向来对胡苏儿严厉,对旁人更是冷硬,唯独对这个小儿子,总藏着说不出的软。念安刚会走路时抓着他的衣角要抱,他再忙也会弯腰;念安夜里发烧哭闹,他也会守在床边;前几日念安说想要一把和他腰刀一样的木小木,他连夜在灯下削了整整一个时辰。
此刻被儿子软乎乎的身子抱着,胡朔手被绑着只能虚弱的安慰:“安安别怕,爹没事。快回姐姐那里去。”眼里那点被苏婉揭开往事时的颓败,瞬间被焦灼取代——他怕念安被段飞雪迁怒,更怕这孩子看见血腥。
段飞雪站在原地,看着那团小小的身影。念安的后背还在轻轻耸动,却死死抱着胡朔不肯松手,像只护崽的小兽。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赶集,她被耍把戏的吸引,追着跑了半条街,回头看见父亲站在原地等她,也是这样——只要她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腰,父亲总会弯腰把她举起来,用胡茬蹭她的脸。
而胡朔此刻的眼神,透过被捆的狼狈,透过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地映着念安的身影。那不是装出来的关切,是父亲看儿子时,本能里藏不住的疼惜。就像她爹当年看她一样。
“姐姐……”念安仰起脸,小脸上还挂着泪,却努力挤出个笑脸,“不要杀安安的爹爹。”
段飞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滚了下来。先是无声的落泪,后来肩膀越抖越厉害,终于蹲下身,捂住脸失声痛哭。
这些年她像活在一口井里,仇恨是井壁,支撑她不坠落,也困住她看不见天。她以为胡家满门都是仇人,以为胡朔是嗜血的恶鬼,可此刻看见的——苏晚的痛苦,苏儿的挣扎,念安的纯真,还有胡朔对这个酷似段痕的小儿子,那藏在粗粝外壳下的真心……
原来仇恨之外,还有这么多她从未想过的褶皱。原来她爹的死,不是非黑即白的“被害”;原来胡朔的沉默,不是理亏,是藏着更复杂的难堪。
胡朔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段飞雪,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还在轻轻拍他手背的念安,眼里的怒火早已散了,只剩下一片酸楚。他缓缓闭上眼,任由念安的小手攥着他的手指,听着风里段飞雪压抑的哭声,像听一段迟来了、无人能解的委屈。
胡朔已被苏晚解开了绳索,后面的弟子迅速拿出来止血药给胡朔敷了上去。胡苏儿上前轻轻的抱住段飞雪,段飞雪的哭声突然顿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捂嘴,指缝间已渗出暗红的血珠。那血滴落在青灰色的衣襟上,像骤然绽开的梅,触目惊心。她身子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飞雪!”胡苏儿惊呼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触到她后背的冷汗,心一下子揪紧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胡朔踉跄着走过来,看着段飞雪唇边的血,眉头拧成了疙瘩,探她的脉搏,最终只是沉声道:“应是气急攻心。先扶她坐下。”
段飞雪靠在胡苏儿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脸上没了半分血色,却扯出个极淡的笑,那笑意里裹着自嘲,也裹着终于通透的释然。“别慌,死不了。”她看向胡苏儿,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知道……我爹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吐血了。”
胡苏儿和胡朔同时看向她。
“我们练的无情剑。”段飞雪的目光落在段痕的墓上,像是在对父亲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坦白,“练这剑的人,得断情,心里不能有半分牵挂。一旦动了真情,只要情绪翻涌到压不住,就会气血逆行,攻心蚀骨。”
她咳了两声,又有血沫涌到舌尖,她咽了下去,继续说:“我爹当年练到了第九重,按理说早该心如止水。可他那天闯苏伯母的房……或许是喝了酒,或许是真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又或许是被苏伯母的挣扎刺痛了良知——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动了情,动了不该动的念,才会突然吐血。”
胡朔的喉结滚了滚,看向苏晚的眼神里多了层复杂的愧疚。苏婉别过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段飞雪看向胡苏儿。“我这几年也在练。原以为只要心里装着恨,就能一直狠下去,就能控制住剑心。可刚才……”她笑了笑,眼里漫起水汽,“听见苏伯母说真相,看见念安抱着胡伯伯,看见你为我着急……心里那点恨早就散了,剩下的全是乱麻似的牵挂。这口气顺不过来,自然就……”
她没说完,却已说得明明白白。她恨的人,此刻正站在身边担忧地看着她;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原谅的纠葛,原来藏着这么多身不由己;而她自己,终究和父亲一样,没能逃过“动情”这一劫。
胡苏儿把她扶得更稳些,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唇角的血渍,声音软得像春雪:“早就叫你别练什么无情剑。人活着,哪能真的没心没肺?我们去找法子,什么解药,什么心法,总有能克制的!”
段飞雪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心知[练到第八重,经脉早就跟着剑法走了。剑心即我心,我心即剑心。除非有修复经脉的法子,不然就算废了这身功夫,只要还活着,只要还会动感情,这气血逆行的毛病就好不了。]望着胡苏儿近在咫尺的眉眼。这一次,那香味里没有了少年时的懵懂,也没有了后来的怨怼,只剩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她轻轻点头,喉间的腥甜似乎淡了些,胸口那股窒息般的疼,却没有消散几分。
此刻,从大理远道而来的吴公公迈着沉稳却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步伐走了过来。他面容严肃,语气强硬地开口说道:“段姑娘,虽然这中间存在一些误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按照约定帮你将胡朔捉来。你之前答应我们皇爷,在事情了结之后要返回大理的承诺,可不能就此改变!”
胡苏儿正扶着段飞雪的手臂,听到这话后身体猛地一僵。声音里满是疑惑与不解:“去大理?你为什么答应?”
段飞雪没有去看胡苏儿,只是平静地回应道:“吴总管尽管放心,我会履行承诺,和你们一同前往大理。”
段飞雪刻意避开胡苏儿那探究的目光,转而望向被秋风卷落、在地上打着旋儿的残叶,仿佛那些枯黄的叶子能带走她内心的纷扰。她缓缓开口道:“他们是我亲自前往大理请来的帮手。”说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绪,随后又继续说道,“当时我一心认定胡伯伯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为了给父亲报仇雪恨,那时候的我自然是愿意答应任何条件的。”
“可是现在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了呀!”胡苏儿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焦急。
“承诺就是承诺,一旦许下便不可轻易更改。”段飞雪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胡苏儿的话,话音刚落,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之感,她偏过头去,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洁白的帕子上瞬间洇开了一抹新的红痕,“更何况,如今的我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留
在这里呢?或许……或许换个环境,到大理去,能让我的心情稍微好受一些。”
其实,段飞雪心中还有另一番顾虑没有说出口。她深知,留在胡苏儿身边才是最危险的选择。就在刚才,当她看到胡苏儿眼中流露出的担忧神色时,胸口那股气血翻涌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掀翻——这无情剑练到第八重境界,一旦动了真情,就如同给自己下了催命符一般。她怎么可能真的让胡苏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次次呕血,最终惨死在她的面前呢?
然而,胡苏儿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心底隐藏的秘密。她蹲下身子,让自己与段飞雪平视,然后伸出双手轻轻覆在她那紧紧握着剑柄的手上,眼神坚定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大理。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找到能够治愈你的方法的。”
“不行!”段飞雪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平静瞬间破碎成无数片,声音也变得有些激动,“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够解决,不需要你来插手!”
这时,一旁的吴公公轻轻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片紧张的氛围,他慢悠悠地说道:“胡姑娘自然也是可以一同前往大理的。毕竟,你们都是皇爷的妃子嘛。”
段飞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挣开胡苏儿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剑柄硌在掌心的感觉让她清醒了不少。“不必为我操心。”她轻声说道,目光转向小小的人儿,“好好照顾小念安吧。”
胡苏儿心里明白,此时此刻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只能暂时作罢,等她安排好这边的事情之后,再去寻找她。
“在吴公公离开之前,我想先去看一下我的娘亲。”段飞雪突然开口说道。
“那自然是没问题的,而且还可以顺便接你母亲一同回大理呢。”吴公公闻言,眉眼舒展开来,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