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倾盆,长安城迎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
是夜,满城只有长公主府灯火通明,阖府上下格外紧张,圣人特开城门允驸马回府,长公主产期有变,怕是要马上生产。
“驸马回府了,驸马回府了!”奴婢们七嘴八舌地传递着消息,直传递到长公主的耳朵里。
阿耶归家了,沈含章站在阿娘卧房外,听着里面长公主撕心裂肺的叫声,又不顾乳母和婢女的拉扯伸手接下了屋檐下豆大的雨滴,腕上金珠碰到一起作响。
有人戴着兜鍪,身穿明光甲破雨前行,沈含章哭闹了起来,她从未见过如此装束的人。
乳母将沈含章抱起,轻拍着她的后背,“驸马安。”她福了福身。
沈将军脱下兜鍪,想逗弄女儿片刻。但沈含章哭闹不止,他只得收回手,让乳母带着小娘子回房。
念及产房乃血腥脏污之地,沈将军守在长公主屋外。他似乎是一位疼爱公主的好驸马,连淋湿的衣服都未换下。
乳母从屏风后走出,示意一旁的婢女们别出声,小娘子已然入睡。
沈含章入梦了,她不过是一孩提,懵懂地发觉自己陷入了云里。忽有一狸奴现身于沈含章身前,人一般的身形,且着异服。
狸奴她见过的,沈含章想起前几天阿娘携她进宫,皇后养着一只,阿娘说它名为金丝虎,胡人进贡来的,与面前这只狸奴一模一样。
“小娘子安好否?”金丝虎口吐人言,向前行了两步。长公主教过沈含章,胡人之物,必有不同寻常之处,沈含章可一点不讶异。
沈含章伸手摸了摸这金丝虎的皮毛,比云硬了些,更似阿娘那刺绣金服。金丝虎一惊,向沈含章吐了口雾气。
伸了伸胳膊,蹬了蹬腿,沈含章拽着自己肉嘟嘟的脸庞在银镜前作着鬼脸。“你是说,我进书里了?”
金丝虎蹲下身来,也学着沈含章的样子,逗得自己捧腹大笑,“是的,沈含章。你被选中了。”
“那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回现代,也就是回家呢?”沈含章轻轻捻住了金丝虎的胡须。
金丝虎甩了甩脑袋,“想回家不难,乖乖完成剧情线,万事如意。”
我醒来便要跳进公主府的镜心湖,沈含章暗自嘀咕,一了百了,躯体解脱,灵魂飞升。
“哦哦。”金丝虎突然怪腔怪调,“小娘子自杀死了就真的魂飞魄散了哦。”
金丝虎又忽地升至云上,恍若仙人传音,“吾瞧汝手腕上的金珠不错,吾将托身于此。既如此,快快醒来吧!”
从梦里被扔出去了,沈含章半信半疑,看着手腕上的金珠子发呆。可接下来长公主府,真如那话本中一般,彻底地乱作一团。
“好孩儿,阿娘要走了,长安城南温国寺,以后便去那里寻我罢。”长公主元琼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髻,她早已换上一身海青,准备离开。
原书略过了这一段,沈琳琅从长公主生下沈琳琅后,在这一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概的事实,长公主因故不恋凡尘,皈依佛教,云游去了。
沈含章奋力点了点头,险些将水晶钗甩下,阿娘走了,挺好。
待她走后,沈敬玄马上会将沈含章那继母和继姐迎进府。原书提到过,沈含章纯真善良的继姐实是沈敬玄的亲生女儿。
那日午后,乳母将姊妹俩放到了一起,沈含章装着酣睡的样子。乳母走后,她拉起了沈琳琅的小手,念了一声妹妹。
芍药卷起八宝寝帐,帐中小娘子正是酣眠,雪白莹润如玉人一般。脸颊还被印上了红红的印子,二九年华倒是愈发像个孩童。
“三娘子,三娘子,时辰不早了,柔娘子派婢女催得正紧。”沈含章觉着自己像一滩逐渐被芍药塑起的软泥,又被她雕琢成了玉面菩萨。
芍药看上去虽体壮如牛,像府里的粗使婢女一般,但确如沈含章所言,心细手巧。
将沈含章扶起着层层衣衫,芍药选的是时下长安城小娘子最喜的样式,又足够庄重。
沈含章着一丹砂缘边彩绘朱雀白绫背子,内裙为八彩织金晕间裙,外罩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足穿一双彩绘云霞紫绮笏头履,披着敷金彩青纱帔子[1]。
又赶忙为沈含章梳起鬓发,芍药先将沈含章的头发分成两股,再用丝绦束缚成环形,是为双鬟望仙髻。
髻前饰一凤鸟步摇钗,再往发髻两旁各插两根金镶玛瑙钗,髻上辅以金丝编缀的小金花[1]。
开妆奁,傅粉,匀红,画眉,注唇,贴花子,绘斜红,施面靥[1],芍药只恨自家娘子容貌清淡,不然定当为宴席上最明亮的一颗珠。
不待沈含章歇口气,沈琳琅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阿姊,你怎的如此慢!”
不出所料,沈琳琅又着一袭红衣,相貌张扬,衣衫也张扬。未穿胡服,沈含章猛一瞧都有些不适应。
只见沈琳琅又端起一旁的茶水直直灌进了肚,沈含章看得眉头紧皱,“五娘,如此迫急,到底何事?”
“阿耶早已归家,柔娘子正向那人讨巧。我看不下去,借催促阿姊之名,出来透口气。”放下茶壶,沈琳琅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方凳上。
往年的上巳皇宴,燕国公因着被长公主抛弃一事,屡次遭众人冷嘲热讽,憋着口气,总觉着柔娘子这继室名不正言不顺。
十几年来他是从未让柔娘子母女一同赴宴,可沈清瑶如今已双十年华,圣人倡早昏,柔娘子哭诉女儿昏事万不能再拖,燕国公这才准二人前去。
“走罢五娘。她母女二人还是头一遭,此番还得多仰仗我们呢。”沈琳琅惯常听沈含章的话,走就是了。
燕国公皱着眉头在内堂踱步,他早已失了以往俊朗的面貌,往常礼部尚书都赞他大度:“沈公肚里能撑船也。”
“三娘五娘,怎的又如此慢,圣人可是要怪罪我家的。”看见沈含章不紧不慢地走来,燕国公长叹一口。
“父亲大人安。”沈含章状似有礼,“舅舅宽宏大度,定然不会怪罪,父亲大人快快出发罢。”沈琳琅在一旁不言一语。
燕国公拿她二人丝毫没有办法,甩了甩袖子,快步命人去备马。沈含章因这才瞧见他身后的柔娘子母女。
柔娘子据燕国公服色着衣,大体颜色为皂色,施两博鬓,九钿饰,花钗九树,为一品命妇礼。
沈清瑶站在柔娘子身旁,气势愈发的弱,她的容貌与沈琳琅有些像,可气质又像极了她母亲以前,书卷气重,不皱眉便有些哀愁。
沈含章上次瞧见她还是社日,她近来似乎清减了不少,不知又有何烦恼缠身。
四人各怀心思见了礼,便步履匆匆,随燕国公的步伐往府外去。
奴仆牵来犊车与两匹马,燕国公知晓沈琳琅好骑马,也不强求她去坐那犊车。
沈琳琅跨坐马上,瞧着沈含章还未上犊车,便问道:“阿姊,不如与我同乘?”
沈含章被芍药搀扶着上了犊车,向沈琳琅摆了摆手,“五娘,你与父亲大人先走。”沈琳琅也不过多纠缠,马鞭一挥跟上了燕国公。
车上三人相顾无言,沈含章装着闭目养神,实则在努力回忆剧情线,今晚沈清瑶将会对男主八皇子一见钟情,并由此牵扯到她们姊妹。
八皇子看起来是逍遥皇子,实则是个黑心肠。他只当沈清瑶是沈琳琅的替身,一面逼她学沈琳琅的言行举止,另一面又为了夺权,让她去勾引太子。
是了,太子便是一贯只知道深爱沈清瑶,却在大部分时间得不到她回心转意的深情男二。
犊车行得慢,还未到曲江畔,教坊伎乐奏曲助宴之声、进士觥筹交错的夸赞声便传入沈含章的耳朵。
燕国公早与一众圣人近臣去了旁处,小娘子们正行半仙戏,摇荡间要与月亮并肩。
沈含章与柔娘子母女到时,大宴仍未正式开场。柔娘子叮嘱了沈清瑶一番,并教她跟着沈含章姊妹,切莫乱跑,便自己寻其他妇人去了。
沈含章牵着沈清瑶绕过人群,终是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寻到了沈琳琅,正坐着端详岸边的一棵小草。
“五娘,你可教我好找。”沈含章坐在她身旁,芍药看小娘子气喘吁吁,赶忙拿起汗巾为娘子擦汗。
沈琳琅正欲与旁人斗草,歪头问道:“阿姊,现下还不到时辰,先歇歇脚罢。”
沈含章不语,牵起姊妹俩的手,“二娘子,五娘,随我来。”。
行至一处柳堤处,沈含章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摸了摸头,“五娘,我这鬓边的金花怎少了一颗,快随我去寻。”
沈含章将芍药留在沈清瑶身旁,同沈清瑶道了别,教她切莫离开,她二人找到金花便回,匆匆离去。
沈清瑶轻轻颔首,她人生地不熟,几乎从未出过府,只能在这里等着沈含章姊妹俩。
“阿姊,我们如此支开她,不会出甚么事罢?”沈琳琅频频向后瞧去。
“你宽心,待开宴前我们来寻她便是。”沈含章信誓旦旦,原书自有安排,不必担心。
沈含章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掏出小金花簪好,“我方才好似听见有人唤崔郎君,五娘与我一同去临水亭那边瞧瞧。”
沈琳琅怒道,“我教阿姊唤我有甚么话讲,原是比我还着急去瞧那人!”
姊妹二人将沈清瑶抛之脑后,消失在了沈清瑶的视野里,寻沈含章的未昏郎君去了。
“阿姊你瞧,我问了旁的小娘子,太子殿下身旁那位便是崔郎君了。”沈含章站在临水亭的对岸,同妹妹一起远远地瞧着。
看不清楚崔郎君的相貌,只看出他举止肖其母,豪迈大方,不似文人似武将。沈含章想再走近些去瞧瞧。
太子正捻着诗笺,抬眼瞧见了对岸几位小娘子,本不在意,可这里面有位小娘子,越瞧越像姑母所生的那位阿姊。
见沈含章还欲前行,元玠终是按捺不住起身。“太子殿下,您这是?”崔仁在一旁出言道。
元玠瞧他一眼,似是想起他是崔少师之子,新科进士,却并未理会,径直离席。太子身旁的王典内知晓他的心思,抬袖道,“崔郎君,奴为您研墨。”
反观沈含章这边,半个身子都快从湖心桥上坠下,才终于看清楚了崔郎君的样貌,左看右看都有些似曾相识。
不料她转身便撞到了人,只能低着头连连后退,瞧见这人腰间有佩剑,便知晓面前的人是太子殿下。
“某参见太子殿下。”沈含章行了大礼,等了许久未听到太子回声,她这才想起来太子生性不善言辞,便自己爬了起来。
元玠薄唇轻抿,心情欠佳,剑眉倒是舒展,似是无奈,一双丹凤黑眸直直瞧着沈含章。
“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不成想在此巧遇。”沈含章瞧见远处妹妹急迫的样子,只想赶快离开。
“阿姊倒是好心情,多小心些罢。”不等沈含章反应,太子已大步流星离去。
沈含章摸不到头脑,只赶忙下桥寻沈琳琅。沈琳琅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怕太子殿下为难阿姊,还好虚惊一场。”
“不过,我刚瞧那崔郎君样貌虽说有些平常,但也额头宽广,地库饱满,是阿娘常说的福相。”沈琳琅嘴一嘟,“分明是短命鬼相。”
沈含章浅笑,“净说浑话,走罢,我们去寻二娘子。”现下是寻沈清瑶的最好时机。
[1]参考《中国妆束:大唐女儿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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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