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这个词对孟梓来说有些陌生,母亲还在世时她也有两个走得近的朋友。
母亲离世后,父亲斩断了她的羽翼,杜绝她跟他们来往。
起先他们还时不时来找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没了他们的音信,一查才知道原来他们被家里送出了国。
不多想她也知道这事跟父亲有关,不过也好,至少他们性命无忧。
思绪回拢,孟梓才发现宋春华轻垂着头,额前的碎发滑落遮住了半张脸,浓密的睫毛像收起羽翼的翅膀,在眼睑下方投下颤动的阴影,连握着锯齿镰刀的指节都泛着不易察觉的苍白。
还是笑容更适合宋春华。
“先前不太熟,现在熟了,你就是我在这儿的第一个朋友。”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递到宋春华跟前,解释道,“说不妨事,不是认为你会说出去,而是隔墙有耳。”
宋春华当即打量周围,果然瞧见有人往她们这边看。
“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她懊悔地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
孟梓抓住宋春华欲再打嘴的手,将大白兔奶糖放在宋春华的掌心里,“我说了,不妨事。”
宋春华垂眸望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微凉触感像春溪漫过青石般清冽,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连指尖都跟着轻轻颤了颤。
那攥着自己手腕的离开,她的心又没由来地涌出一丝失望。
甩了甩脑袋,她羞愧地低垂下头:“我做错了事,怎么能再吃你的糖?”
“这是朋友的待遇。”见宋春华仍旧自责,孟梓又说,“真要觉得抱歉,中午就多加一份鱼,等会儿我去河里捞一条。”
“不用那么麻烦,春杰抓鱼厉害,我现在就去跟他说。”不等孟梓答复,宋春华已扔下手里的锯齿镰刀往宋春杰所在的方向跑去。
孟梓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咽下肚,弯腰继续干活儿。
宋春华回来得很快,气喘吁吁说:“我已经跟春杰说好了,他等会儿就去抓。”
“好。”孟梓直起腰,瞧见宋春华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将锯齿镰刀插进土里,走到土坎前拿起军用水壶拧开,往瓶盖里倒满水递给宋春华,“凑合喝两口。”
宋春华看了眼跟前的水,抬头凝望向孟梓,“这也是朋友才有的待遇吗?”
“对。”
“当你的朋友真好。”宋春华笑着接过,一饮而尽,“我还要。”
孟梓总共往瓶盖里蓄了五次水,直到宋春华说“够了”,她才将军用水壶放回原处。
墨色云翳把太阳揉成模糊的光斑,连风都被锁进了凝滞空气里,蒸腾的燥热从平原那边丝丝缕缕漫过来,带走了大家干活的热情。
孟梓将最后一把麦子放在麦堆上,抬手揩拭掉额头上的汗水,冲还在奋力割麦子的宋春华说:“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收工。”
临了她又补充道,“热坏了身体不值当。”
“好。割完剩下的我就回去。”
回到知青点,孟梓迫不及待烧了一锅热水,洗去身上的黏腻,将身上被汗浸湿的衣裳换了下来。
想着时间还早,她又带上脏衣服来到河边。
刚洗完,宋春华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孟知青!宋春杰喊我来给他提桶,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说话间,宋春华已到了孟梓跟前,眼含期待。
孟梓点头,“好。”
三人沿着河往下走了一段距离,宋春杰将脱下身上的裤子和衣服,只剩一条到大腿中部的裤衩,拿上自制的鱼叉往水里走,“你们都看好了,保准让你们吃上鱼。”
他踩进齐膝深的水流,惊起一群银亮的麦穗鱼,握着鱼叉的手背青筋暴起,紧盯着下游洄水湾处泛起的涟漪,骤然弓腰将鱼叉狠狠掷出。
尖锐的鱼叉扎进河底的淤泥里,惊得水草剧烈晃动,他拎起来一看,插齿上只有一团绿藻。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花,转身冲岸上的人挤眉弄眼道:“别急,我得先跟鱼下战书。”
话音刚落地,上游冲出来一团黑影。
孟梓眼疾手快地将捡来的树枝朝黑影扎去,尖锐的树枝穿透黑影薄弱的腹部,红色的血在水中晕染开来。
宋春杰激动地跑过来抱住扭动的黑鱼,鱼尾甩起的水花溅在孟梓的脸上,惹得孟梓连连蹙眉。
“孟知青,你是这个!”宋春杰竖起大拇指,将手里的鱼叉递给孟梓,“用这个更顺手。”
孟梓抬手接过,眼睛注视着水里的动静。
她没叉过鱼,却牢记着“唯快不破”这四字真理。尖锐的树枝加以精准的角度,成功率达到了七成。
“吹牛大王,也不知道是谁说自己抓鱼凶得批爆(厉害得很)。”宋春华走过来撇嘴道,“最后还是得孟知青出手。”
宋春杰抱着一斤重的黑鱼上了岸,狡辩道:“我哪儿能跟孟知青比,你以为谁都能有孟知青那一下子?”他将黑羽放进宋春华拎着的桶里,扭头看着孟梓,“孟知青,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练过?”
“没有。”等了会儿没发现动静,孟梓吩咐道,“宋春杰,你下去把惊鱼。”
刚坐下的宋春杰立马起身,捡起地上的树枝认命地下水惊鱼。
这一招很管用,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鱼四处飞窜。
这都不是孟梓的目标,直到她看到一道大的黑影,即刻掷出手里的鱼叉。
这条黑鱼比先前那条聪明,感知到危险飞速逃窜,还是没快过她手里的鱼叉。
宋春杰飞奔过来,“怎么样,中了没?”
孟梓不敢松手,催促道:“赶紧抓住,我只叉中了鱼尾。”
宋春杰连忙扔掉手里的树枝,看清黑鱼在哪儿,当即用双手抄住黑鱼,不给黑鱼逃脱的机会。
“嘿,劲儿还挺大。”他废了一番劲儿才把黑鱼抱住,“孟知青,可以松手了。”
孟梓撤走鱼叉,低头看了眼被打湿的衣裳,唇微抿。
白换了。
宋春华来到孟梓身侧,也看到孟梓的衣裳被打湿了,“我妈说姑娘家不能穿湿衣裳,你快回去换衣裳,我把鱼带回去先做着。”
她扭头瞪向宋春杰,嫌弃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宋春杰一脸懵,张嘴想辩解,宋春华已拎着桶跟孟梓一起走开了。
“行,我没用。”抬头瞟了孟梓一眼,他嘟囔道,“别说村里,就是整个公社都找不出一个能超过孟知青的。”
修自行车手来把掐、整起人来兵不见血、挣钱的法子一个接一个,就连叉鱼也能做到条条命中。
要不是亲眼见过,他绝不信一个女同志能优秀到可以轻松把出色的男同志比下去。
村中赵家。
孙秀娥边怒气冲冲进院,边扭头冲外边骂:“狗日的娼妇婆娘们话多得很,老娘的幺儿人长得撑头(板正),还是村小的老师,招姑娘们喜欢得很(紧)。不像你们屋头不争气的儿,二十多岁了也没能说到(娶到)婆娘。”
还不解气,她立在屋檐下,双手叉腰朝宋春华家的方向骂:“一个初中都没读的姑娘,同意你嫁给我的幺儿是看得起你。你不珍惜就算了,还坏我幺儿的名声,你就是个黑心萝卜。”
“要是你找得到比我幺儿条件好的男娃儿,老娘就跟你姓。”骂得口干舌燥,她进屋端起搪瓷缸大口喝了起来。
扫见赵父赵德才坐在椅子上,孙秀娥没下去的火气再度喷发,“要不是你喝了二两装半斤喊那个小娼妇嫁给幺儿,哪儿来这么多事?”
她冷哼道:“你说她是个好的、会认草药,人也老实。老实个屁,还没嫁进来就敢跟我对着干,当着大家的面让幺儿丢丑,喊她干点啥子(什么)也干不好。”
她用手背重拍手心,“眼看幺儿的年龄快到了,他们宋家倒是来退婚了,早干啥子(什么)去了?退婚就算了,还把我幺儿的名声坏了。”
她手指外边,“你自己到外面去听,他们都说幺儿靠不住,跟那个姓林的不清不楚,你让幺儿后面咋子说人(怎么娶媳妇儿)?”
赵德才眉头紧皱,瞪着孙秀娥,“你也说了春华还没进门,喊你平时不要去喊她干活,让小草去干,你偏要跟我作对。”
知道孙秀娥要说什么,他抢先道:“这个事春华确实做错了,马上就要结婚了,闹得现在两家都不舒服。”
赵彦峰从房间出来,不耐烦道:“你们不要吵了,以我的条件想娶什么媳妇娶不到?”他冷哼了声,“宋春华就不一样了,她不嫁给我,就只能嫁给一个庄稼汉。”
孙秀娥附和道:“她肯定越嫁越撇(差)。”
想到什么,她又叮嘱道:“以后你离那个姓林的知青远一点,晓得你有定了亲还凑上来,一看就不是啥子好东西。等外面的风言风语刹国(结束),我再去找媒婆,让她给你找个样样都强过小娼妇的姑娘。”
“知道了。我记得家里还有一块腊肉,妈,你等会儿给我装起来,我拿去送费知青。不把他的嘴堵上,万一他真写信去举报我,我这个老师也当到头了。”赵彦峰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每逢双抢学校都要放假,等双抢结束学生才会返校,只要他赶在双抢结束前搞定费高翔,他讹孟梓的事才算完。
思及此,他又说:“妈,这几天你就不要再出门了,队长那我会继续为你请假。”
他紧握成拳,咬牙道:“我们不能落人口舌。”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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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