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沈暄不用像其他大臣那样来回跪拜,今日也的确是有些累了。可一到了圣宸宫,所有疲惫就被一扫而空。他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居所,左看看,又看看,感觉哪里都庄严,又哪里都好看。
他站在博古架前,仔细观察那些精致漂亮的玩物,想要伸手去碰但是又害怕碰坏了,只能不住地发出感叹。正看到一副可以展开的字画时,听见下人通传说皇帝回来了。
沈暄一时还不太能适应楼川身份的转变,觉得尴尬又有些好笑。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身要出去迎接。谁知刚绕过屏风,就被扑上来的楼川抱了个满怀。
沈暄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体。听见楼川在他耳边气喘吁吁,抬手抱住楼川的背,含笑问道:“怎么累成这样?”
楼川侧头吻了下沈暄的耳廓,可怜兮兮地说:“我从紫宸殿跑回来的。你都不心疼我?”
沈暄不止不心疼,简直惊呆了,“你为什么要跑回来?”
“着急见你。”
“着急这个做什么?”沈暄的耳朵有些红了,“我……我又不会跑。”
“不知道。”楼川说:“就是突然很想很想你。”
沈暄察觉到楼川的情绪有些不好,就没有再说话,而是乖乖任他抱着。
但没过多久就有些受不了了。圣宸宫里地龙最暖,楼川身体又热,跑进来甚至还没来得及脱裘氅,沈暄很快就感觉自己后背沁出汗了。
轻轻在楼川背上拍了拍,楼川“嗯”了声,问他怎么了?
沈暄也不愿意破坏气氛,但他还不想在大冬天的中暑。有些为难地轻声说:“热。”
楼川微微一怔,和沈暄分开些许,看见沈暄被热红的脸颊,脸上竟然出现了些许让沈暄觉得不妙的疑惑和羞涩。
“现在?”楼川朝外看了一眼。日暮西沉,天光已经暗淡下去,但是时辰还早,他们甚至还没用完善。
沈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恼羞成怒地在他脸上轻轻拍打一下。“我说的热是真热,你想什么呢?”
楼川抓住他的手,也只是笑。“真是愈发放肆了,从前只是敢打王爷而已,如今竟然连皇上都敢打了。”
沈暄问他,“那陛下要治臣的罪吗?”
“当然。不整肃何以立君威?”
“哦?那陛下要怎么治罪?”
楼川笑着看他,故弄玄虚说:“白日不可语。”
两人痴痴笑做一团。
过了一阵,福冲上来禀报说,完善已经布置好了,让两位去用膳。楼川换下氅衣,牵着沈暄的手去用饭。
“我还没吃过御膳房的东西呢。”沈暄小声说。
楼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低声,也配合着,“御膳房的手艺还不错,尤其做糕点最有一手。我提前让福冲吩咐了下去,做了几道你爱吃的点心。先尝尝,若是不合心意,把外头铺子里的厨子召进宫也并无不可。”
沈暄斜着眼看他,“挡了皇帝就是不一样,想要什么都有。”
楼川轻笑着,“若是连这么点欲念都满足不了,我爬到这个位置上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两人就进了餐厅。
许是因为今日是登基大典,御膳房的饭食准备的十分丰盛,甚至比沈暄参加的几次宫宴看上去还要品类繁多。
光是荤菜就有七八道,什么莲子八宝鸭、黄焖羊肉、清蒸鲈鱼、盘兔,素菜是清炒时、蔬烩金银丝,最关键的是甜品,糖蒸酥酪、藕粉桂糖糕、汤圆还有用来解腻的酸梅汤。一大张桌子摆的满满当当,一眼望过去,都不知道该先从何处下口。
沈暄馋涎欲滴,但也不免有些忧心,讪讪道:“这么多,就咱们两个,吃不完吧。”
“肯定吃不完。”楼川眼中含笑。
“那岂不是浪费了?”
“不会。”楼川牵着沈暄的手,带他到座位前坐着,先给他夹了一筷子鸭腿肉。“吃不完还可以分给下面的人吃。沐剑朱白他们今天都在,忙活了一天了,莫说是这些,便是给头牛他们都能吃下去。”
沈暄这才放下心来,开开心心地用起了饭。
这御膳房的饭菜口味果真不错,沈暄吃得津津有味,用得比平时多了许多。就连楼川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沈暄吃饭实在是很香,他也控制不住地比平时吃得更多。
吃到最后,沈暄都吃不下了,眼睛却还是紧紧黏在那碗酥酪上。
“这个挺好吃的。”他说。
楼川却拒绝道:“好吃也不能吃了,吃撑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沈暄斜了他一眼,想说楼川忘性真大,刚刚还说晚上要“惩罚”他呢,现在就怕他睡不着了。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否则好像自己有多饥/渴似的。“那好吧。我明天还能吃吗?”
“当然。”
“不是说皇帝吃饭很讲究吗?一道菜不能吃超过三口,不能连着几天都点。”沈暄很是好奇。
“是有这个规矩。”楼川说:“不过你我不用遵守。”
“为什么?”
“因为每道菜出锅之前都让厨子自己吃过了,不会有事。”
“……”沈暄默然,“好朴素的鉴毒方法。”
“有用就行。”
“也是。”
眼看沈暄又有偷偷摸摸去偷吃酥酪,楼川赶紧让人把饭菜都撤下去。抓住沈暄沾了乳粉的手给他擦干净,楼川带着他起身说:“出去散散步吧。”
沈暄视线跟着撤菜的下人不放,只头微微向楼川的方向偏了偏,“好啊,皇宫那么大,我还没仔细逛过。不过这白雪皑皑的,又是晚上,哪里的风景好看?”
“真是太了不得了。”楼川弯下腰捏着沈暄的下巴让他转过来看看这自己,“眼睛盯着酥酪都能把话说得这么利落。现在敷衍我都懒得敷衍了吗?”
沈暄嘿嘿一笑,没说话,只是撅起嘴巴。楼川的视线就不住地一直往他唇上落,最后看请沈暄眼里的揶揄,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在沈暄唇上用力嘬了一口,都嘬出响了。
沈暄骂他蚊子转世,差点没给他嘬出血来。
楼川简直哭笑不得。使了些力把沈暄拽起来,在他后腰上轻拍了一下。“刚刚不是问我去哪儿吗?跟我去个地方吧,就是有些远。你愿意吗?”
“去哪里?”
楼川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说不出的复杂。像是主动给人看患上多年却始终未曾愈合,甚至还在时不时流出脓水的痈疽,难堪,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痛苦与脆弱。尽管他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
“琼玉宫。”他轻轻说出这三个字。
沈暄就明白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是楼川生母所居的宫殿,是楼川出生的地方。
沈暄心中的情绪难以名状,只能紧紧抓住楼川的手说:“好。”
琼玉宫是后宫之中位置最偏僻的地方,越往这边走,连来往的宫人都看不见。楼川提着灯,昏暗的光线照亮脚下被清扫出来的一条小道,沈暄紧贴着他走着。
许是心中紧张,楼川絮絮跟沈暄说着小时候的事。
他说,因为住得远,内廷的宫人们不愿意跑,所以往年的炭火送来的都是最迟的。琼玉宫的下人又少又不听话,这类差事,根本没人愿意领,几番推脱下去,最迟的时候甚至能拖延到初雪来临。
那时候林氏对他爱答不理,他觉得心累了,就借口要炭火跑出去。一跑跑一天,也没人来找他。
“那时候年纪小,一个人蹲在宫门口,等着人出来找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惨的人。”楼川无奈苦笑一声,看着琼玉宫宫门后斑驳的墙皮,喃喃说:“如今再回过头来看,只觉得自作多情。”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在意,却还非要拿这些无聊的把戏,一遍又一遍的试探。
他看向一旁的沈暄,低声笑问:“是不是很蠢?”
沈暄却蹙着眉说:“这不好笑。”
楼川的笑意便一点一点消散而去。
他抱住沈暄,下巴压在他被裘氅垫得柔软的肩上。“最开始生出想要夺得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日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人,是不是他们就愿意像讨好皇帝一样讨好我,喜欢我。可真当到了这一天,我却还是感到害怕,我怕我已经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却还是得不到她的一点肯定。”
沈暄难受地拥紧楼川的后背。在那脊梁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安抚他。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应该安慰一下楼川,可偏偏,任何话都是那么苍白。
亲情是楼川这么些年来始终放不下的痛,这种感情不会有其他任何能够替代,哪怕是自己。
他只能抱着楼川,等着楼川自己去平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给他一点力量。
起码……起码自己会是他的靠山。
过了片刻,楼川才重整心绪,直起身来。沈暄帮他理了理蹭乱的头发。
楼川牵着他走进宫院,站到正殿门边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
摇摇头。沈暄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们母子的关系,不管能不能因为这个皇位好起来,对楼川而言,应当都是可悲大于其他的。他如果在场,两个人谁都不能敞开心怀说话。
楼川眸光动了动,跟他说:“谢谢。”
“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个。”手伸到楼川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沈暄温声说:“去吧。”
楼川推门走了进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