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中秋到了。因为不能再楼缜面前露馅,沈暄没有参与沈家人简易举办的中秋夜宴,而是和楼川营中的将士们一起围着篝火赏月。
难得的一个节日,将士们也被允许饮酒。就喝多了,大家就开始耍酒疯。有吹牛自己千里之外一箭能取敌人首级的,有跃跃欲试要跟素日里不对付的死对头打架的,有莫名其妙哭起来的,还有更多的,是围着篝火跳舞,赏月。
沈暄还是第一次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过节,看着眼前猎猎燃烧的篝火,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虽然环境很是热闹,可心里却难免感觉到孤独。
他悄悄离开人群,独自回到营帐,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明朗的月色,思绪不受控地想起了前世的家人和楼川。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想自己思念他们一样,他们同样在思念自己?
只是可惜,家人没办法见到了,他提笔给楼川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以寄相思。
巧合的是,沈暄刚把自己的信鸽放飞出去,就有一只信鸽落在了沈暄的营帐外。
会把信寄来这里的,就只有楼川了。沈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从信鸽腿上取出那封短短的信件,回到室内将信缓缓展开。
“齐言爱妻,见信如唔。转眼分离已近月,相思日盛,今以锦书寄相思,盼得君入梦。吾一切安好,勿牵勿挂。愿君好眠。夫君楼川。”
字迹一如楼川本人,疏狂锋利,十分潇洒利落。因为被卷着,有些地方出现了浅浅的折痕,但其中表达出来的心意,却分毫不减。
能用信鸽寄出的信件写不了太多话,所以就像沈暄自己写的那封信一样,只诉说了两人安然的现状和对彼此浓浓的想念与爱意。而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在对方的梦中出现。
心有灵犀的感觉让沈暄心中温烫,也不知楼川是怎样算计的这样精准 ,让这封信刚刚好在月圆之夜被收到。但无论如何,都缓解了沈暄心中的那一点孤寂,让他攥着这封信,能得一场好眠。
之后的事情,一直在稳步进行。节后,楼缜和沈旭夫妻二人密谋,攻入俨州,掠夺楼川在此地的兵力和粮草。得到赞同。
八月十八,沈旭率兵攻入郊区军营,对外号称得知归入楼川麾下就一直不曾系统训练过的兵力如无头苍蝇,乱了阵脚,在统帅的带领下,全营三万人,悉数投降。被编入楼缜军中。
八月二十,全无兵力的俨州刺史投诚。
九月二十,休整好的楼缜军队发讨贼檄文,举“清君侧”之号向荣京进军,面对一路上楼川派来围剿的军队凭借人数优势战无不胜,并以战养战。至十一月十一,大军驻扎在荣京城外时,已有五万人之众。
十一月十五,楼川战败,皇城失守。楼缜进城。
十一月十六日,楼缜于丹王府带领各军将帅进行战前誓师。
诸位将士对明日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信心满满,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神色,好像已经看见了战胜后金光闪闪的各种勋爵职位落于己身。他们轮番上来给楼缜敬酒,恭维他文韬武略,指挥得当。
楼缜也是由衷感到高兴,毕竟这权位怎么看怎么唾手可得。能有今日这般顺利的局面,除了这些武将的功劳,还有他多年运作的人脉。那些官员明里暗里给他接济军费。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带兵打仗竟是这样的痛快。不枉他筹谋布局多年。
他来者不拒,同样也给每一位上前敬酒的官员许下绝不亏待的诺言。一时间院子里气氛热烈,每个人都感到振奋万分。
酒过三巡,大家都醉醺醺的,有的甚至直接席地而睡。楼缜亦是脚步虚浮,顾不得理会这些。他绕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踉踉跄跄离开前院,凭着肌肉记忆往后院自己的卧房去。
此时的寒意已经彻骨,地上覆着一层不知是月光还是水汽结成的冰霜。光秃秃的树影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地轻曳着,连风声都被割成破碎的,如哨声般短促的低吟。
他行走在其间,莫名觉得阴森。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快走了两步。
他今夜的酒喝得实在太多,看着廊下挂着的风灯,只觉得那光线模糊,惹得人头晕、也是因为她喝了太多的酒,此刻神志不清,所以没有注意到,平日里这些挂着灯的地方都是有下人低眉顺眼,等着侍候的。
穿过拱门,院子里站着两个高挑清瘦的人影。听见声响,那人回过头来,是沈昭。而她身边那个,不是青雪。但至于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不是颜如玉就好。
他慢吞吞往里走着,毫无感情地问沈昭,“你怎么在这里?”
沈昭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子了,她行动不便,在楼缜绕过她的时候,才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转过身来。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
可楼缜却很不耐烦,走到台阶上,才终于舍得看她一眼。这一看却让他有些怔忡。
因为身怀有孕,沈昭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装扮过自己了。今日她难得上了妆,妆面似乎是当年他们初见的样式。
楼缜的神情恍惚。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
那是在他成年时举办的那场宫宴上。他的母妃韩氏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性格是浅薄张扬的。这场宫宴据说比大皇子当时还要奢华不少,甚至请了皇帝的恩准,邀朝中四品以上大员参宴。
也亏得他那父皇在很多事情上的政治敏感度并没有那么高,他母妃也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否则从那时起,恐怕就要忌惮韩氏一族是否结党营私了。
他在宴席上左右逢源,向皇帝敬过酒,放下手中的酒杯时,他看见了坐在沈氏夫妇身边的沈昭。
沈昭是个才女,年少时便颇负盛名,每次诗会上都能有几首诗被贵族子弟竞相传阅,连他自己也收藏过几首。但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
她身形纤弱,容貌却秀丽,五官温柔素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高的气质。沈昭无疑是漂亮的,加上她那种独特的气质之后,似乎还更多了几分美感。但不得不承认,见惯了自己母亲那样的美人,沈昭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那时的沈昭和他对上视线,他便冲她温柔一笑。沈昭脸上浮现出少女特有的羞涩,他也不过多理会,甚至在宴会之后,就将她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他本以为,除了日后拉拢沈家,再不会与沈家女有任何关联,却不妨突然有一天,他母妃告诉他,沈家向皇帝请旨,希望能将女儿嫁给他。
楼缜忘记了自己当时是什么想法,似乎没什么情感波动。他的婚事从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是祖父帮他拉拢拥有适龄女儿官员的利器,不止一个沈昭,天下多的是想要嫁给他的女子。但他也没有生气,不觉得被胁迫成婚的事情哪里不好。
他和外祖家的人都商量过,一致认为这是拉拢沈家的最好机会。但是正妃的位置必须空出来。所以他一面假装为难,跟皇帝说自己不愿意被胁迫,只是看在沈家人功勋卓著的份上,为皇室的尊严与颜面,至多只能允许沈昭在他身边做一个侧妃,一面又在成婚当日温柔地跟沈昭说,皇帝不喜欢被他人逼迫,所以自己只能给她一个侧妃的位份。
沈昭对此却不甚在意,哪怕他不主动提及,她也不会进行追问。
那天的沈昭可真漂亮啊,她甚少穿婚服这样艳丽的颜色,可大红的礼服却将她的容颜衬得灿若朝霞。楼缜并非柳下惠,见到这副情态,自然会感到心驰神荡。
他坐在床边,和沈昭说着情话。他说,那日在宫宴上,虽是第一次见,却只觉得一见如故,本想着等自己做出一些政绩来,就请旨娶她,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沈昭却轻轻摇头说:“那并非我们第一次见。”
“那是什么时候?”楼缜温声问。
沈昭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在意。他说:“可本王最喜欢你那日的装扮。”
哄得沈昭红了脸颊。
后来两人不论争执,还是楼缜实在对她提不起兴趣的时候,她就重新装扮上这个妆容。一次两次还好,多了楼缜自己也就心软了。
况且,他从来也没有跟沈昭说过,自己其实根本不记得,宫宴上沈昭究竟是什么装扮。
楼缜的酒被冷风吹醒不少。他看着阶下身子笨重的沈昭,说:“回去吧,天气冷。”
沈昭并不动作。她的语气平静,只是在叙述一件事。“明日就要逼宫了,殿下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你想让本王说什么?”
“承诺。”沈昭温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她和沈暄的眼睛真的很像,只是相较于沈暄而言,没有很多过于激烈的东西。可即便只是这双相似的眼睛,都足够点燃楼缜的怒火。
“承诺什么?”他压着怒气。
“你曾经跟我说,等有朝一日当上皇帝,皇后之位,会是我的。”
“你还有脸跟本王提条件?”楼缜的怒意彻底迸发。他冷着一张脸,一步步走下台阶,逼近沈昭面前,然后抬手掐住沈昭细瘦的脖颈,“你们沈家坏了本王多少好事?本王还没跟你们计较,你却反倒来跟我要承诺?”
沈昭有些呼吸不畅,但她并没有反抗,甚至手都没有抬一下。不闪不避地直视楼缜,她说:“我们沈家坏了你什么好事?”
“你心里不清楚吗?”楼缜的眼中几乎燃烧起火焰,“先是坏了婚事,又是你那好弟弟沈暄一次又一次和本王作对。你想要皇后之位,也要问问自己配不配!”
酒精到底侵蚀了他的神智。他口不择言,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用狠话对沈昭说出。
“本王也不妨告诉你,颜如玉本王势在必得!”他无不残酷地盯着沈昭,一字一句非要让她听得清清楚楚,“事成之后,本王第一个要清理的就是沈家。沈旭、你爹娘、沈暄,还有你!一个都逃不掉。本王会让颜如玉做我唯一的妻子。至于你,看在你怀着本王骨肉的份上,本王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你只配做一个答应,连这个孩子,也要交给如玉去养。你!你们沈家,只配为人奴仆!”
他说得十分激烈畅快,胸膛都跟着剧烈起伏。可沈昭眼底却连伤心都没有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她从小爱慕到大的男人,只觉得悲哀。
她悲哀地笑着,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眼尾沁出眼泪,沾染上胭脂的颜色,变得像血。
清婉的声音回荡在冷寂的夜色之中,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都听见了吗?”沈昭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
楼缜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左右环顾。
除了他们和沈昭的一个侍女,院子里连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等等……没人?这是他的丹王府,院子里怎么会没有下人!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楼缜惊慌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沈昭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说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无情无义,自私自利。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无迹可寻的慌张让楼缜暴跳如雷,这一霎那他只想杀死沈昭,让她不能再说这些胡言乱语来恐吓自己!
他大步上前,又要去掐沈昭的脖子,却被她身边的侍女当胸踹中。楼缜不受控地向后撤倒,与此同时,他看见沈昭抬手轻轻一招。院中那棵树上寒芒一闪,银白的箭镞锵然钉入他的胸膛。
楼缜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犹自颤动的箭羽,和从树上一跃而下的红衣女子——颜如玉!
他重重栽倒在地上,血沫不断地从口腔中涌出。
颜如玉大步上前,先是观察了下沈昭脖子上的伤势,又搀扶住她。颜如玉生得那样一张明艳的脸,无论喜怒都是勾心夺魄。他做梦都在想颜如玉能好好看自己一眼,现下这个目的倒是达成了,只是这一眼,带着恶心,带着厌恶,带着浓重的杀意。浓重的情绪让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同自己说。
不过有一个人还愿意过来。
那是沈昭身边的侍女。楼缜想命令她救自己,可越是努力,口中救只能咳出越多的血水。他的体力正在丧失,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他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抬起手,抹去脸上拙劣的妆容,底下露出来的,竟然是白黎的脸!
白黎不是被关押在教坊司吗?她什么时候和沈昭搭上关系的?什么时候就在自己身边的!
今日惊恐的事情实在太多,楼缜如同见了鬼,试图不断远离这些疯女人。可是他动不了。他听见白黎咬牙切齿地问沈昭,“我能不能报仇?”
沈昭……这个自称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只冷漠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好。给我留下一口气,其他的,随你处置。”
楼缜急火攻心,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幕,颜如玉缠着沈昭离开院落,而白黎举起森白的匕首,向他猛地刺下。
——TBC——
没想到吧,反派就是这样下线滴。辜负真心的人最终都会遭到反噬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沈昭的这个人设的。她其实也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但她比楼缜要狠得多,而且她聪明,善于利用手上的一切资源。要不是她喜欢反派,咱昭姐玩他就跟玩狗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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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柔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