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馆紧挨着逍遥楼,是荣京城中的另一家妓`馆,与逍遥楼不同,这里提供夜宿服务。到了宵禁的时间,馆门关闭,不再迎客,但内里还未走的客人可以继续留下来寻/欢/作/乐。
沈暄将这张纸条给楼川看了。两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应当不会有诈。那些女子身上有诸多限制,加上案件如今越闹越大她们被看得也更加严苛,也只有这些地方,她们伪饰一下,既能不被怀疑,男女混坐在一起也不会引来什么非议。将来若帮她们回归到真实身份,也不至于因为这些损坏名声。
他们现在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些。
以防万一,楼川决定亲自跟沈暄前去。两人乔装改扮一番,赶着宵禁的时辰逆着人流进了门。
彼时也算是如意馆引来送往最繁忙的时候,门口人来人往,老鸨门忙着接待那些眼熟的大人物,根本没空搭理他们。他们没引人注意,直接进了门。
沈暄观察两圈,才在楼梯旁边看见了白日递给自己纸条的小男孩。他主动走上去,但因为沈暄乔装得太太好,小男孩都没有认出来了,还是沈暄悄悄把假胡子揪起来一点,才让小孩放下心防。
孩子引着他们上了三楼。这里都是包厢,伴随着令人直犯恶心的某些男人的调笑声,他们到了西侧走廊最深处的一个房间。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两人走进门去。
这是间风格旖旎的卧房,鲜红的纱帐重重叠叠,有香气在缝隙中弥散。小孩帮他们关上了门,守在了门边。
两人没敢轻举妄动,沈暄自报家门。对面有婉转女声传来,让他们进里屋面谈。
沈暄带着楼川绕过纱帐,看见了坐在一起的两名女子。
一位年纪稍稍大一些,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另一位,则是那天跟在楼缜身边,也帮他捡起过名单的人。
两人看见他们明显愣了一下,年长的女子略带疑惑地看向后者。沈暄赶紧解释说:“如今案子闹得太大,我不能露出任何把柄,否则没办法继续推进下去。至于这位……”沈暄看了一眼楼川,“我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年轻的女子表示理解,带着另一位起身,向沈暄他们行了礼。
“大人与我们无亲无故,有些防备心理也是应当的。”她说:“我如今的名字叫做欢歌,这位是含春姐姐,是外面那小孩子的娘亲。她和我们的经历是一样的,只是比很多人幸运了一些,如今在楼里教姑娘们规矩。”
沈暄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们可以坐下谈。
沈暄问:“那两位的本名是?”
欢歌坐下,捋了捋鬓边碎发,轻声道:“我本名叫做刘双儿,含春姐本名姓舒,名为舒盈。”
“姓舒?”一旁的楼川忽然问。“哪个舒?”
舒盈的视线转向他,慢声回复道:“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注1)
“你是舒家千金?”
舒盈颔首不语。
沈暄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见楼川神情凝重,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不认识。”楼川摇摇头说:“但舒大人的事,想必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舒大人?”
“当时你……当时你尚且年幼,因当没有印象。”楼川耐心给他解释说:“舒澄舒大人是前任礼部尚书,十多年前被奸人构陷说与外族过从甚密获罪,家族男丁被流放,女子关押教坊司。几年前丹王为政绩,提出彻查旧案,又为舒大人平反。”
“五年前。”舒盈说。
“是。”楼川道:“平反之后很多惩罚都要撤销。舒大人在流放途中身死,没办法补偿,丹王便提议将舒大人的儿女接回来,谁知儿子倒是找回来了,女儿却杳无音信。后来听说是因为教坊司的人下手太狠,害死了舒小姐。也因此教坊司遭受彻查,处死了一大批收受贿赂的嬷嬷和奴才。”
舒盈说:“那时候的我早已经沦落到妓`馆,成为了所谓的含春。我应当是被偷偷转卖来的,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个卖/身的妓/子,也没必要知道外面发生的那些事情。”
“真是荒唐。”沈暄皱着眉道:“可知当年究竟是谁在构陷舒大人吗?”
“舒大人的事关乎几方利益,查到后面,只处置了当时诬陷他那人,平反了罪名,其他便不了了之。”
沈暄想起前段时间楼缜跟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人口买卖案件牵扯甚广,让他不要再继续插手下去。这件事也是,就因为大人物所谓的利益,就将其他受害者的苦难视若无物,将问题化大为小,将真相掩藏在他们见不得光的**之下。
他抿着唇,眸光晦暗,情绪明显起伏不定。楼川注意到了,在桌下悄悄抓住他的手。沈暄骤然回神,用宽慰的眼神看他一眼,让他放心。
几人才继续说起话来。
两位女子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这段小小的插曲,思绪仍放在案件之上。舒盈说:“我曾经也反抗过,但如今你们也看到了,我有了孩子,差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记。若不是双儿跟我说大人始终在尝试为我们讨回公道,我早都准备放弃了。”
刘双儿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她说:“大人或许不知道,先前跟在丹王殿下身边那次,其实并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您初次站在逍遥楼下的时候,我就在楼上看见过您,但是我们被里面的人盯得太紧,而且,我也担心,所有的希望到最后又成了一场空。”
“我明白。”沈暄说:“你我素未谋面,敢相信我,已经是下了很大决心了。你在那份名单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是吗?”
刘双儿苦笑摇头,“并没有,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家中贫苦,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大人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少一个拖油瓶似的女儿,只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沈暄不由又想起了齐诺,心中闷痛。“那你……”
“我是在名单上看见了其他姑娘的名字。”刘双儿很快将自己的情绪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和沈暄说:“我们私底下交换过姓名,从前是怕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久了,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却没想过还能有今日。”
“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不论是谁。”沈暄坚定看着她们,又问:“那名单上,有几个人在逍遥楼。”
刘双儿无声呼了口气,“全部都在。不过大多数还在后面习艺,还没有到前面来接待人。”
“也就是说,那些姑娘被看中之后是直接送到逍遥楼的?”楼川问:“没有在旁的地方经受教习?”
“有。”这句话是舒盈说的。“不然大人以为我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为何会在此处?”
沈暄与楼川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具是愀然。
“而能被教习的都是活下来的人。被选中的女子会先被测试服从性,不听话或明显有意想要逃离的,都会受到处置。”
“怎么处置?”沈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挨打,挨骂,挨饿……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刘双儿不知想起什么,抽了口凉气,抱着自己的手臂说:“若是挨了打之后能听话,之后的日子也还好过一些,若是屡教不改……我曾见过有些人会被活生生打死。有了她们做前车之鉴,其他人自然不敢再反抗。”
这个过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到了楼里之后,教习嬷嬷都会时不时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过来试探,稍有不慎,就又是一阵严厉的毒打和斥责。那些被认为是十分不安分的,还会被关进漆黑的地下室里,直至精神崩溃的边缘。刘双儿说,这样一套下来,再厉害的人都没心气了。
所以她们只能乖乖顺从,练习技艺,跟着舒盈学习贵族的礼仪。时间长了,那些长得好看的,或者是在某一方面特别出挑的,可能会被大人物送给官员们做个妾室,运气好了,还能被抬成平妻。
舒盈说:“但大多数都没有这个运气。能做成高官的,大多都谨慎,不会把秦楼楚馆的姑娘们带回去平添事端。更多的,是过了二十岁之后,被随便哪个官员破了身,命好一些的,被官员看上,可以只伺/候那个官员,命不好的,就是被送来送去。或者活生生被/操磨死,或者失去利用价值,被送到我这边,靠卖身为生。可以说,这些被拐来的姑娘我每一个都见过,但是能完好无损再回来见我的,却寥寥无几。”
话题越说越沉重,他们都沉默下来。
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小小身影,沈暄无声呼了口气,“舒姑娘,你的孩子是……”
舒盈沉默片刻,生硬说:“不记得了。”
沈暄道:“抱歉。”
舒盈摇摇头。
如果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或许能够顺藤摸瓜,抓住其他牵连其中的官员。但这个做法,不论是对于舒盈还是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都太过残忍了。沈暄只起了一个头,被拒绝之后,便没有继续下去。
“那我们可以把这些事写成状词吗?”沈暄说:“想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我们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今日你们同我们说的事情,会作为强有力的证词。但是这需要你们签字画押……”他越说越艰难。现在提起这些事,或者是让她们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那些悲惨经历,于她们而言,无疑是二次伤害。但是没办法,他现在还没有能力改变这些不合理的现状。
他越说越低声,眼神甚至都不敢直视她们。但刘双儿却说:“我们愿意。”
她说:“我们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好久了,无论先前的生活如何,以后又如何,都好过在这里当一个任人赏玩的物品。不止我可以签字画押,我们都可以。”
她话音坚决,让沈暄的心中也多了许多信心。他和楼川分工协作,一个写状书,一个写证词,舒盈和刘双儿时不时补充一些细节在内。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把这份状书写完。
刘双儿率先签上自己的本名,咬破手指在上面压下一个血手印。又把两张纸递给舒盈,但舒盈看了半天,低落地说:“我并非不想签字,只是……我如今的身份特殊,不知道会不会招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她把两张纸还给刘双儿,垂眼笑说:“以后吧,若日后上了公堂,我愿意亲自站出来为你们作证。”
“好。”刘双儿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坚定说:“两位大人也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舒盈笑了笑。
今天折腾了太长时间,舒盈本想留他们就在这间包厢住下,第二日在让他们跟着客流出去,但两人想着让事情更稳妥一些,便连夜回去商讨对策。
舒盈劝说不得,亲自将他们从后门送了出去,见两人离开后,才回到馆中。
两人回到俨王府,一经讨论才发觉,将罪犯绳之以法这件事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
一来牵扯的人太多,二来能拿到实证的也少。想让姑娘们从层层监管中递出东西来简直是在拿她们的命在赌。两人商讨到天色将白,最终决定,曲线救国。
他们躺在床上,楼川摸着沈暄的脸,问他,“怕吗?”
沈暄摇摇头,反而对楼川笑说:“我相信你,你一定不会让我出事的,不是吗?”
楼川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郑重说:“我这边一定会尽快牵制,绝不让你落于险境。”
沈暄说:“好。”
两人相拥而眠。
——TBC——
注1: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李白《赠张相镐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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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