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黎戈的剑从那个随从体内抽出,那个随从直直跪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这整个人陷入濒死的恐惧,他下意识伸手去触碰那个被剑贯穿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完好无损。
黎戈只是斩杀他识海中的“仙人”,却并未对他下手。
黎戈垂着眼,歪着脑袋注视着他,怜悯同憎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纠葛在一起,使他的面容染上几分诡谲的色彩。
随从倒在他面前,像是从皮肉开始,一直被他人审视到了内里的灵魂。这种认知使他感觉一阵寒意,忍不住颤栗起来。万幸,黎戈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赫连霄在黎戈出手的那一刻,干脆利落地把穆廖摁倒在地上,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威胁他不许乱动,自己则是转头看向黎戈。当他看清那团熟悉的魂团时,原本只觉得一阵恶寒,但转眼就看见黎戈将其捏了个粉碎,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
这种古怪的情绪直到黎戈走到他面前,才勉强削弱一些。
“打够了没有。”黎戈瞥了一眼地上的穆廖,淡淡道。
赫连霄轻哼一声,却是松开穆廖,朝随从那里努努嘴,道:“想起什么没有?要不是那玩意,我和你不至于在这里受罪。不过这回你居然先天道一步,我还以为又可以欣赏天雷了。”
黎戈摇摇头,却道:“我不记得。但……”
“那只魂团并非唯一,北境已然沦陷,它们在朝南扩散。”黎戈思索道,“天道被汲取的生息太过,这对万年前的人而言,极为不妙。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天道缺了什么,就给它补什么。”
“……”赫连霄正想将“九耀仙灵丹”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再一次失了言语。
赫连霖优蹙眉,问道:“所以,天道缺了什么?”
黎戈轻轻转头,看向赫连霖优和赫连雅,平静道:“这是你们的命运,我无法言说。”
赫连雅盯着黎戈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道:“那么未来,我们能否相见。”
黎戈没有回答,转身,对着那个瘫软在地上的随从道:“那不是仙人,它赠你单灵根,不过是想要借机慢慢蚕食你的灵魂乃至因果。若你不想死,自己废了那条不属于你的灵根。”
“至于你……”黎戈歪着脑袋,对在一旁试图逃离的穆廖道,“你最好回去杀了你后院的姬妾。她们早就不是活人。可惜的是,你沉溺**,这本就是早夭的命数。那些东西又加速了这一点,穆家注定因你而亡。”
……
四下一片寂寥。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他以最平静的语气讲述他人的命运,既不评价,亦无好恶,他仅仅是在陈述,但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容不得质疑,迷迷糊糊间,竟无一人觉得黎戈在说什么空话和诅咒。
他所言,必为真。
赫连霄最先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扯着黎戈袖子道:“欸,我说你。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一清二楚,其他该记起来的为什么都不记起来?你看得出他们是这样的命数,为什么觉得我还要那个整你的二世祖?你过不过分啊!”
黎戈施了威压,迫使穆家人离开,他又垂下眼,许久,才轻声道:“抱歉,但是我只记得那一眼的记忆。”
“哪一眼?欸,你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赫连霄急了,刚想再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止他和黎戈两个人,一旁还有一群老祖宗还在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两个。赫连霄刹住嘴,耸耸肩,对赫连霖优道:“那个……老祖宗,反正那些人都跑了,要不就到此为止吧。留几个人守夜,稍稍注意一下就行了。不过我倒觉得问题不会很大,要是按照……长生的话,穆家自己内部有的好闹腾了。”
“行——都散了散了。”赫连霖优摆摆手,像是赶小鸡一样,赶着赫连人各回各屋,“咱们外人就不要打扰他们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长生,但是眼神偶尔间同黎戈交汇的一刹那,只会觉得不舒服,对方身上淡淡的非人感使他变得捉摸不透,明明人还站在那里,可就是无法触及,甚至不可久视。看他的时间越长,只会觉得自我这个认知在慢慢消散,最后结局会导向哪里,赫连霖优说不准,但那绝非好事。
这一点,赫连雅也有同感,较之赫连霖优更甚,此刻二人再看把黎戈当正常人对待的赫连霄,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得肃然起敬。
这个后代,是个人物。
“我只记得秘境中,我苏醒时,偶然间发现你也在的那一眼。”黎戈道。
“这有什么好记的?”赫连霄略感无语,“那段时间我们两个倒霉到一起去了,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抵只有我身上那只名为天支七号的魂团莫名其妙被天雷弄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点?你还不如记当初我在祠堂果断出手,救你的飒爽英姿哩。起码你醒来不会又是那个死样……讨厌!”
赫连霄的埋怨一但开了头,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回去的路上,手上动作不停,边比比划划边痛斥黎戈。
“欸——说起来,当初秘境前日日同你掐架的人又不是我本人,为什么活都要落在我头上!真是岂有此理!这不公平!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黎戈眉心微蹙:“所以之前,都不是你。”
赫连霄挑眉:“当然,我做事敢作敢当,那也不能把我没干过的事情按在我头上。又不是我本人来招惹的你,就事论事好吗。”
“难怪……”黎戈欲言又止。
赫连霄手抱在脑后,一段路走得歪七扭八,一会踢路面上的石头,一会追着地上的小虫,好不容易安分一些,偏过头对黎戈说道:“你就不能好得快一些,怎么就光记到没什么意义的一眼。”
“如果。”黎戈垂着眼,“我一直都想不起来怎么办?”
“那就很完蛋了。”赫连霄停下脚步,“我还得带着你一点点找回记忆,你想用累死我当做报复手段吗?那你成功了。”
黎戈抿了抿唇:“对不起。”
赫连霄稍稍缓和了语气:“对不起没有用,快点给我把所有东西想起来才是真的。哦,如果你能想起再早个四十年,那个和魔尊做交易的记忆就更好了。唉——”
他说着,又叹气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了,你……唉……”他歪着脑袋看向黎戈,黎戈漆黑的眼同他的相撞,赫连霄偏过脑袋,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闷闷走完这段短暂而漫长的路程……
“什么?哪有那么夸张?他不是就爱挂脸吗,不至于到你们说的那个地步吧。”赫连霄心烦意乱,刚想找找年轻的老祖宗诉苦,结果他东拉西扯还没说几句,正要切入正题时,赫连霖优和赫连雅对视一眼,背地里偷偷划拳。比了剪刀输了拳头的赫连霖优憋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道:“赫连霄,长生他……他……是无情道大成吗,或者说别的情况……他看起来为什么没感情。”
听见赫连霄下意识的回答,赫连霖优和赫连雅又对视一眼,又划了一次拳,输了的赫连雅啧了一声,随后道:“你和他相处那么久,难道从来不觉得他很奇怪。首先,提前说明,我没在骂人。但长生看起来不像人,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像魔,亦或者妖。非要说,你真不觉得他应当和天道有点关系?”
赫连霄蹙着眉,“这个问我,我也不清楚。“我同长生之间发生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个明白的。最开始,我还以为我同他活在书里,他是主角,我是炮灰,再之后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我又当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以为这便结束了,谁知他突然失忆,又取出一块只有我和我同胞哥哥才有的长命锁,我……哎——明明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我还是觉得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你和长生结识的时候,一直不清楚他的身世吗?”赫连霖优问道。
“清楚,但我们两个默认的那个身份是假的,据长生的生母所言,长生如今的身世是他同她交易所得,并非他最早的身份。”赫连霄道,“长生是谁,她也不清楚。”
赫连霖优不是当事人,听得云里雾里,连忙追问:“你不知道,难道长生自己也不知道吗?他既然可以与人交易,那当初便是到了知事的年岁,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莫非他失忆了?”
“是失忆了。但情况还要复杂一些,他是以成人身份同如今的生母交易,交易完成后,他便成为孩童,前世记忆一概不知。”赫连霄叹气道。
赫连霖优不可思议:“他居然可以绕过死界判官私自投胎转世,这还说和天道没……算了,那你方才说的长命锁又是什么情况。”
“长命锁本身不稀奇,只是上面的样式是我母亲亲自设计,让族中长辈锻造作为我和我亲哥满月时的祝福,世上仅此两块,唯一不同的只有背面的刻字不一样。长生生母说当初长生同她做交易时,身上唯一可以给她的信物只有一块长命锁,长生完成交易后,她便把那块长命锁还给了他。”赫连霄道,“兜兜转转,那块长命锁又让我瞧见了,那样式和我的一模一样,本来他身世就不明,又来这一遭,不是要吓死我吗?”
赫连霖优心思细腻,瞥了一眼赫连雅,敲了敲桌子。
赫连雅白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离开,顺带着关上门。
赫连霄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阵仗要做什么,赫连霖优直截了当开口道:“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你老实和我说,你和长生,真的只是挚友?”
赫连霄脸嗖的一下白了,但强作镇定道:“不管是不是,现在最多也只能是挚友。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命锁不过是个导火线,我怎么知道未来还有什么离谱的东西等着我,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又能有什么关系?那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无论如何,沉沦也绝非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