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似刚从井底捞起、湿漉漉的锦缎,铺在后颈,凉意蔓延全身。裴煜虽紧张,仍半眯起眼睛,回头望去。
视线被压成一道细缝,只得见黑暗中飘忽不定的莹莹绿光。灿若繁星,随风而动,恍如银河落凡尘。
“这是……”裴煜问,眼前景象一时令人忘记身处何处。
不知何时,陆珩手中长鞭已出。他略一挥衣袖,枝桠间隙凭空亮起灯火,夜景终于现出全貌。绿光实则是一双双眼睛,嵌在数张破败的脸上,正有上百个纸人自远处踽踽行至。双腿如两截枯死的木,僵硬地插入地面,再奋力拔出,好似正趟过满是泥沙的河。
裴煜额间冒出冷汗,咽回后半句话。凤岗村既已供奉了一座阎罗殿,怎的还有这么多游魂野鬼?
纸人前仆后继地涌上来,风吹过面部的沟壑,哗啦啦翻动着响。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刘大不知又看到了什么。陆珩抬手,一道灵力朝刘大飞去,声音戛然而止。
“……”
裴煜可不想落得这般下场,悄悄松开了陆珩的衣衫。
陆珩手中燃起幽蓝的火,腕间长鞭垂下,二话不说,直接跳至这些纸人的正中央。纸人们茫然地在原地停驻一阵,而后竟自动地分成了两队。步伐虽缓,数量却多,很快对二人形成合围之势。
是灵力。裴煜迅速想到,他浑身都是陆珩的灵力气息,鬼自然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攻击对象。他脚尖点地,一并飞至中心,与陆珩背对而立。
“术法修得如何?”身后传来询问。
“……尚能自保。怎么?”原以为陆珩会让他躲远些,裴煜答得匆忙。
话音将落,冷凉的手自他颈后环绕伸过来,食指在额心轻轻一点,恍惚替人拂去一滴清晨的露。灵力清泉般自上而下涌至全身,裴煜不禁怔了怔。
陆珩已不知何时转了身过来,气息若有似无地扫过耳廓:“足够你杀掉一半了。”
胸膛与薄背相距不过三寸,近乎能听到心如擂鼓的震颤。施舍些灵力,便要上去杀敌,这是真想拿他当灵宠使唤了。若是哪位没见过世面的小辈,尝了这打巴掌前先给的蜜枣,恐怕要被哄得团团转。
可惜裴煜早就见怪不怪,接过千杯酒,媚眼不过转瞬抛。曾对他有所图的人太多,其中着实不乏极尽献媚、恭维之徒。何况,他早就看出陆珩不过做做表面功夫,面色仍是寡淡如水。这可不合格。
于是他侧过头去,眼角故意噙着笑,反问道:“陆大人,只有这些吗?”
“……贪心不足。”
裴煜只觉肩头被重重一推,踉跄跌了两步才稳住。一抬头,恰对上低头打量他的两道绿光。倒抽一口冷气,默念从前常用的杀诀,用掌一劈,顷刻间将那纸人化为黑烟。
“你……”裴煜又挡掉了两个前来进攻的纸人,愤愤道:“陆大人,君子不齿偷袭!”
陆珩不再应允,手中长鞭朝前一甩,围上来的纸人尽数化作黑烟。而另一侧,裴煜赤手空拳,只斗得昏天黑地。将将喘息的间隙,他撩眼一看,自己消去的不过寥寥,围上来的鬼仍是源源不断。
只要一道御鬼诀就能解决的事,陆珩偏像个扫地僧,只清身前半尺地。他轻松地挡掉攻击,不紧不慢,冷眼旁观着累得满头大汗的裴煜。
裴煜判断不清这些纸人来自何方,只觉像土中长起的野草,永远割不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环视一周,扫到刘大的那间卧房。
刘大说,屋里有东西。难不成,那里才是纸人的来处?
裴煜将手中仅剩的全部灵力汇在掌心,捏出一件防身的兵器。他原是使枪的,为免暴露,最终只捏出一根歪七扭八的木棍。
就先如此吧。裴煜转动手腕,挽出一道花,将木棍横在身前,向刘大木屋的方向一路格挡前去。
踏进内院,只见刘大倒在外院地上,像个破布袋子。裴煜扫过一眼,脑中片段乍现。
他似乎从未见过刘大。
其一,凤岗村每月都有一次祭礼,村民皆会前往云鼎塔内祭拜。裴煜无趣时,便卧在斗拱上看,一来二去,对村民的长相能识个大半;其二,即便刘大胆小,祭礼时爱藏在人群最后,致使裴煜印象不深;但,刘家是村内轮流扫塔的人家之一。他在塔中休养已有数十年,怎会对刘大如此陌生?
要想认出一个人,无非是他的……
裴煜不禁抚了下自己的脸。一张沈福画的假面。
思绪方至,屋内传出异响。夜色黪黩,远处是纸人嘶哑的低吼,近处的风穿堂而过,在屋内发出沉闷的撞击。阴冷气息攀上脚踝,裴煜站在门前,不敢再前进一步了。
陆珩已收了术法,并肩站在他身侧。随宿主靠近,用尽了的灵力又得到滋补。裴煜吁出一口气,胸中郁结的惧意消去不少。
“好强的阴气。”裴煜不禁揶揄:“陆大人若是再袖手旁观,仅凭我一人,恐怕要斗到明早咯。”
陆珩横眉一挑:“既如此,这里便交予你了。”
“……”
凭借对陆珩短短半天的了解,此人恐怕吃软不吃硬。裴煜原想驳回去,刻薄话在嘴边嚼了嚼,最终还是剔去了棱角:“小白愿听从主人命令。若我不幸殒命,恳请知会家姐……”
他说着,嘴角不住抽动几下,泫然欲泣。
陆珩乜斜他一眼,眉宇间透出早就看破表演的不屑。过一阵,裴煜揩去眼角积蓄的泪,夜色中,容色更加葱白如玉。
只这一瞬,陆珩觉出不寻常。他一把捉住裴煜的下颌,强行抬起来细瞧。
这张脸……
陆珩伸手欲触,裴煜心道不好,继续故作委屈道:“陆大人愿意使唤小白,是小白的福分。若另有他意,小白也绝无怨言……”
言语中仿佛被欺辱。变本加厉,偏要勾起嫌恶之心。
常人落泪,不会在眼角积蓄太久。哪里不对?
陆珩只当没听见似的,从上至下细细端详,忍不住伸出拇指,摩挲过裴煜的眼角。恍如把玩一件精美的瓷器。
裴煜自然不肯任人拿捏,眼见示弱失败,躲也躲不过,手指在身后悄悄掐出一道灵力,飞向屋内。
屋内,无名的黑暗被打搅,终于有了动静。细长、幽怨的低泣响起,暗夜不小心露出端倪。不一会,一双苍白的手从屋内伸出来,攀上门板,一道刺耳的抓挠。
不用裴煜提醒,陆珩自是敏锐地感受到了阴气。余光一扫,蓝色的链子从指尖飞出。他抻臂一拉,那鬼竟被生生拽了出来,乍一看却只有上半身。它的脸伏在地上,长发将头埋起来,下半身的两条腿已不知何处去了。
长发鬼似乎认出了陆珩,半截身子伏在地上发颤,不断用手向前探。
蓝色长链徐徐转动,自长发鬼身后绕过几圈,升至空中,将其送至陆珩眼前。陆珩用长鞭一抵,长发鬼的头被迫抬起。这一抬,只见一张被利器划得乱七八糟的脸。伤口边缘的烂肉向外翻卷,殷红沟壑交错,道道透出凶狠。
裴煜不由得捂起口鼻,后退两步。
陆珩将手中盛着蓝光,覆手一翻,灌入长发鬼体内。他低声问:“何人害你。”
长发鬼嗬嗬咳了两声,却发不出声音。陆珩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的舌头也被拔去,自然说不出话。
“毁容、拔舌,罪魁祸首无疑想掩盖其身份。”裴煜道:“陆判官,灵界有一术法,能还原死者死前片刻的画面。可否让我一试?”
“入梦?”
裴煜却摇摇头:“入梦,对施术者伤害太大。灵界有更聪明的方法。”
风起,环绕裴煜周身缓缓流动,他闭上眼,且听呼啸。不一阵再睁眼时,伸出细长的手指,示意陆珩低头看。
月光将地面漂染为冷冽的白,恰似一张静待落笔的宣纸。长影如墨,除了他与裴煜两道修长的身影,地面竟凭空洇出两团黑色的墨迹。
根据所诞生的来源不同,可将灵界大致分为四类,影灵便是其中之一。影灵真身即为飘忽不定的阴影,无任何成形实体,可在光落下的任意影子中往来穿梭。
缥缈无形、喜阴畏光。众神坚持其应被划入鬼界,在阴间由阎王教化,后投入轮回道。而灵界尊主裴煜力排众议,擅自决定将其收入鸿鹄岛,一时引起神界不满。
彼时灵界还未起异心,此事是裴煜第一次与神界公然作对。无人知晓真正意图。
那两团墨渍似的影子团聚在裴煜脚下,又各自分开,快速打了好几个旋儿,看上去甚是兴奋。
裴煜抬手,手掌投下的影子随之与其相触。静默了片刻,他用手一指长发鬼的影子:“此人生前惨遭毁容拔舌,死状凄惨。你们尝试回溯,还原他与凶手接触的最后一幕。”
方才他阖目默念的是行召令,唯有灵界四将军与自己才懂此术法。这两只影灵都是就近唤来的、初生的新灵,从未见过其中的任何一位,却听召即来,毫无犹疑。裴煜不由得心中一动。
“若灵力不足,尽力便可。”担心两个小家伙想过度表现自己,他叮嘱道。
两团黑墨转了一圈,似是行礼。圆形的边缘逐渐变得粗糙,下一刻伸出四处凸起,再缓缓被拉得细长,变出人形的手与足。
当所有变化的细节悉数展现,一张白纸作底,衬得此景愈发怪异。陆珩终于开口,暗讽道:“你惧怕阴间邪祟,却不怕这个?”
不仅不怕,裴煜双目始终紧盯着这番变化,生怕错过什么:“你看。”
不多时,影子已变为两个人形。圆滚滚的两颗脑袋凑在一处,交头接耳一阵,又各自分开,开始摆好动作。
一人原地躺下,墨汁倾斜流淌,生出瀑布般的长发。另一人站立,手中似乎拿着一块方形的帕子,弯下腰去,将其放在某个器皿内。待起身时,手中方帕湿漉漉的,淋下几滴水珠光影。
“难道……?”裴煜刚要开口,下一幕便惊得他停住话头。
站立者竟将这方帕直直敷在了长发人的脸上!长发人原本睡姿安详,片刻后,双手忽地在空中乍起。他挣扎着用手去扯脸上覆着的东西,五根手指抻得像鸡爪,简直要把面皮都扯下来。
影灵无法开口,便尽可能地用肢体去还原所探知的画面。为了令裴煜看得更清楚,一举一动都足够准确,又添上了夸张的几笔。反复描画,笔簇渐狂,两团墨渍扩大为两片污渍,好似在纸上划破空荡荡的洞。
“好一个‘雨浇梅花’。”陆珩冷声道,犀利的眼锋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