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同契,誓如山海。
团聚着的白光,刹那间飞散,化作漫天光晕。每团光晕易了形状,生出鱼鳍、鱼尾,逐渐形成一条完整的鱼。鱼群汇聚在两人头顶,呈蜂窝状不断盘旋。
灵力清流般倾入体内,裴煜终于有气力睁眼。他从未用过这咒,亦是一怔。
一条条游鱼拖尾而至,自陆珩身体钻出,衔下一口灵力,再钻入裴煜体内,须臾便消融。陆珩的灵力比他想象中要强大得多,残余的灵识被逐渐补全,他只觉面颊发烫,精神充沛。即便无法恢复到百年前,也即刻能得个自由行动的肉身。
灵力愈是恢复,他额间的祥云纹愈是无法透出半点痕迹。
若是凡人被这样瓜分阳气,早就丢了命。而陆珩未见半点虚弱,似汪洋被取了一瓢饮,只泛起几道涟漪。长鞭似蛇,自右手盘旋而上,缠上裴煜的咽喉,截断葱玉般的颈。
“我现在便可以杀了你。”陆珩一字一顿道。
“咳咳……”
还有片刻才结束。忍下去。
“陆大人……您与天地同寿,我断无机会占了您的肉身。”
裴煜奋力伸手探向脖颈,试图松开一点喘息缝隙。
“您是,咳……救苦救难的神官。只当……养了只灵宠,好么?”
百年前,灵界战败,阴间奉命镇压灵尊的灵识,令其永世囚于碧玺潭下。不为人知的是,阴间失职,令一丝灵识逃出,至今下落不明。而亲历者,正是从未失过手的鉴察司判官。
灵尊亦是这般擅于欺骗。陆珩心中不禁生出嫌恶,手指再度收紧。窒息感铺天盖地,裴煜眼中被逼出泪光,怀着不肯就范的倔强、几分哀求,还有楚楚可怜。
阴间的鬼皆是双目失神,即便恳求也是木讷。一双眼灵动如斯,在沉沉暗夜中异常明亮。
方寸间,只一瞬晃神。
足够一道咒念完,此生无解。
趁此机会,裴煜口中小声收了咒。千百条游鱼汇聚于圆形穹顶,绕梁三周后,齐齐整整排成两列,分别钻入两人身体。
光芒消去,白肃芝终于看清了两人身位。陆珩眉间愠怒犹在,长鞭绕在裴煜脖颈,只稍一用力便可拧断咽喉。
她扑通一声跪下,道:“家弟自小顽劣成性,我从未曾想他竟会对您动这咒。若要降罪,我作为姐姐,愿一人承担。只求您能……饶他一命。”
她嘴上说着,右手悄悄摸上剑柄。裴煜却飞去个眼神,示意莫要妄动。
“小白灵力低微,断然无法占据神官的肉身。他只是一时贪念,绝无害人之心。”
白肃芝只好接着演下去,单膝跪地,言辞诚恳。
但这情势,还得要陆珩说了才算。两人都用余光偷瞧这位冷面判官,等待足以转圜的讯号。
凡间传闻,阴间判官统统被断去了情根。只有六根清净,才能狠下心斩杀眷恋红尘的鬼。裴煜用余光偷瞟面色如铁的陆珩,想来身为陌生人的“小白”,能分走几分嫌恶都算是高看。
而他正巴不得如此。为免暴露,陆珩最好根本懒得看。
四下氛围静得落针可闻,不知过去多久。
陆珩终是手指一松,任裴煜跌坐在地上。裴煜下意识用手撑地,手腕仍火辣辣痛着,身子不由得一歪。
容貌迥异,羸弱,不堪一击。当年,仅为在阴间镇压灵尊一人,阎王曾亲自引数道天雷与地火之力作辅。陆珩循闹鬼的传闻而来,眼前人实在不似故人。
唯一仍待琢磨的是,身为灵界四大将军之一,白肃芝在云鼎塔中蛰伏多年,理由是只为保护亲弟。无论如何,都不符合灵界的野心。
与灵尊一脉相承的野心。
细细打量过后,陆珩暂敛了怀疑。既与灵尊无关,他兴致不高。只当随手在路边喂了只野狐狸,就地斩杀,又实在脏了手。不过此人狡猾、贪心不足,非温驯之辈,若是留在身边,恐怕会再生诡计。
白肃芝见状立即道:“谢陆判官手下留情。”
陆珩不置可否,从腰间摸出乾坤袋。飞花飘落,化作人形,正是方才的舞姬。她伏跪在地,浑身发抖:“小妖求陆大人饶命。”
“妖界从不修术法。那枚移情符来自何人?”
“是,是……小女子受人所托,来取这位公子的性命。”她偏头瞥了眼裴煜:“主家只交予我这位公子的画像,以及这枚移情符。来的路上,我与一位同样前往天香楼的道长相遇,便将此符用在他身上。”
“画像在何处?”
陆珩眼锋削过去,女子吓得又是一颤,掌中变出一副卷轴,双手呈上。
陆珩接过,将画轴抖落。
自眉峰到下唇,画中男子的脸竟与裴煜脸上这张假面完全相同。裴煜与白肃芝皆是一惊,悄然对视片刻,立即敛了心绪。
裴煜的假面出自画灵沈福之手,可能临摹到如此程度的,当今世上不外乎其二:一是沈福自己,二则是东篱将军,沈佩笙。
当年大战后,灵界四将军三位失踪,只孤零零剩下白肃芝一位。沈佩笙若还在,裴煜却全然不知,必然境况不妙;而沈福跟随裴煜多年,是为数不多知晓灵界机密的人,包括灵尊仍在世的消息。若是背叛,对灵界也是一记重创。
不论哪种,皆非好推论。
“小女子所言句句属实。”花妖潸然落泪:“求陆大人,不要带我去阴间。”
但她眼中逃逸出狡黠的光,轻易被陆珩捉到。乾坤袋一阵鼓动,发出喑哑的低吼。
陆珩道:“此人被你夺走灵识,惨遭横死,已化作怨鬼。”
“想必,他不肯放过你。”
“我……”眼见他的手将松欲松,花妖终于肯坦诚,连连叩头:“小女子愿带陆大人去寻那信使!”
短短半天内,塑像落泪之迷尚未解决,如今又有人买凶刺杀灵尊,而买凶者竟持有画灵之物。斟酌之后,似乎事事皆冲着灵界而来。恐怕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裴煜想,风波乍起,再躲下去绝非良策。
陆珩将花妖收入袋中,瞥一眼仍坐在地上的裴煜,转身便走。
“……”
冷面判官果真名不虚传。
宿主与寄生之灵的距离不得超过三十丈,裴煜却未即刻跟上去。他旋即交待道:“肃芝,你灵力尚未完全恢复,现在不宜迁移真身,就留在云鼎塔继续休养。在你手底下挑两个心思伶俐的,暗中跟着我便可。”
“所有邸报全权交由你处理。一时难以定夺的,记得与梧桐先生商议。实在需要上报的,再用朱雀传讯于我。”
“尊主。恕属下直言,神官做宿主虽好,但……陆判官绝非明智之选。”白肃芝一顿,又道:“灵界四将曾对天地起誓,誓死守护尊主周全。”
“如今,您身边只剩……请尊主务必小心。灵界,等您归来。”
她躬身,深深一揖,言语间带了哽咽。浓重的情绪在裴煜心中翻涌,他忙伸手扶起白肃芝,故作轻松道:“快起来。”
百年前一战历历在目,他犹记得几人在云端杀到精疲力尽,将后背交予对方。神兵天降,数支穿云箭纷乱如雨,白肃芝与沈佩笙毫不犹疑地挡在他身前,全身绽开血色之花。
裴煜的喉结滚了滚,压下心中翻涌,稳住声音,道:“等我回来。”
白肃芝不肯起身,埋头道:“尊主一言九鼎,属下相信。”
——
裴煜追出小巷时,月影东移,陆珩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灵力的流动。本以为陆珩会先去云鼎塔查看,裴煜特意嘱咐白肃芝要先暂避,但体内灵力有意无意,都在争先恐后涌向东南方。
那是凤岗村的方向。
风动不止,树影婆娑。陆恒负手站在紧闭的木门前,掌中光芒渐起。
“陆大人,这是要强闯民宅吗?”裴煜自空中飘落,向陆珩靠近。
陆珩只偏头一睨,长鞭自腕中甩出,在裴煜脚下打出一个深坑。
“去你应去之处。”
“现在才想到甩开我,恐怕晚了。”裴煜松快地一笑,道:“死生同契咒一旦缔约,我就能即刻找宿主。”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应当是村民刘大的家。陆大人是想问出塑像落泪的事?”裴煜向前一步,与陆珩并肩而立。两道长影攀过栅栏,清俊英挺。
不论陆珩如何冰冷地目视,裴煜只自顾自道:“传言说刘大手中沾了香案上的血,只要一眼,便知这把戏出自哪界。”
陆珩斜眼一瞥:“你认得出灵界所有的术法?”
裴煜一怔,这才意识到所言有破绽,忙示弱道:“家姐是灵界将军,小白跟着见过一些,只略知皮毛……算不得熟悉。”未免陆珩继续起疑,他忙转过话题:“不过,自己的金身塑像被动了手脚,陆大人竟未觉出异样?”
确是疑点之一。陆珩寻思片刻,裴煜的提醒不无道理。
凤岗村以殡葬为营生,刘家自然也不例外。院中凌乱地摆放着几个纸扎人,双眼皆是圆溜溜两个黑洞,嘴角上扬,随飒飒幽风颤动。裴煜心跳渐狂,不禁向陆珩挪动了一小步。
战神灵尊有个不为人知的弱点,就是怕鬼。裴煜第一次遇鬼是在蓬莱岛,彼时妖界的妖王遣使来访,路上有只小妖被附了身而浑然不觉,将其带入了蓬莱岛结界。入夜,裴煜在房中亲眼看到一只长发鬼,从横梁上倒吊着垂下来,吓得浑身术法都忘了个干净。
小动作清楚地被陆珩看在眼里。他一哂,道:“怎么,怕了?”
如梦初醒,裴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宿主是谁——日后恐怕免不了要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头次生出懊悔,怎的就忘了这档子事。
枝叶沙沙作响,伴随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从屋内跌了出来。他粗重地喘着气,躲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向屋内探头,不知在看什么。不一会,男子瞪大双眼,口齿不清地念:“救,救命……”
陆珩眯起眼,凝神判断:“有东西。”
待话音落,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后背传来拖拽感,是裴煜躲在他身后,用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衫。
“……”
陆珩一直认为灵界与鬼界都是没有实体、缥缈不定的东西,除了看上去有人形,实际差别并不大。没想到灵界竟也有如此怕鬼的。
“跟着我就是这般境况,你早该知道。”
陆珩不禁蹙眉道:“松手。”
裴煜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藏在陆珩背后,埋头道:“契约已结,绝无后悔一说。”
“是么。”陆珩忽地笑了:“既如此,你回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