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
入夜了,候机大厅大得空旷,黑沉沉的夜沉默着往里压。幸好旅客不少。吃泡面的、小憩的、聊天的、听音乐的、敲键盘的——些微的嘈杂人声,让初冬的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
霍绎川带程颂进了贵宾楼。
空气香香的,地毯软软的,宽敞的单人沙发两座一排,二人并肩坐下。霍绎川没有休息,而是戴上耳机进入线上会议,程颂则是规规矩矩坐着,悄悄打量四周陌生的一切。
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偶有人来来去去,却无一人是神色匆匆的。每个都是怡然自得、松弛自在的样子。若不知道这里是机场,程颂怕要以为自己正置身某座南澳度假酒店。
命真好。
程颂羡慕,也嫉妒他们。
活到现在,他一直在跟时间赛跑:挤地铁、实习打卡、兼职交班、凑房租、掐着点抢外卖神券……现在日子好一些了,他却依旧闲不下来,一旦空下来心里就发慌。似乎只有把行程塞满、时间的边角料都用光了,他才踏实才心安。
不自觉地反思着,程颂又习惯性抓住此时宝贵的空隙时间——
霍绎川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程颂便大胆地牵起他的无名指把玩,轻轻捏指关节,绕着圈摩挲指尖,还颇有技巧地蹭了蹭下他的掌心。
霍绎川任他作乱,反手轻轻牵住程颂的手,专注地进行会议。
程颂偷瞄了眼屏幕。
最靠近自己的一列有三个视频框,里面的人个个都是高级白领的模样——背景是满满当当的书架或是车水马龙的落地窗夜景,他们双手交握认真聆听,时不时抬手打断发言、低头记笔记。虽听不见声音,但那种浓浓的精英味儿几乎溢出屏幕。
莫名的躁郁感一点点灌满程颂的心。
他的指尖失去了继续探索的活力,却不好骤然抽走,只能逼着自己假装若无其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尊笨重的花瓶——好看却没有实际价值,也许是花大价钱拍下的,但家庭聚会合照时绝对不会带上你,记录生活也不会——谁会和花瓶拍照片?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
服务员轻声询问。
终于有正当理由抽回手,程颂也不想出声打扰霍绎川,只笑着摆手示意不用了。
服务员又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并热情介绍道:“蟹粉包是我们这儿的招牌,您要尝尝看吗?”
程颂犹豫了。
他确实饿了,也挺想吃点热乎的。但这种汤汁满满的食物特别容易狼狈,吸溜的动作也不怎么雅观,关键还不知道是免费的还是收费的,问吧,又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正纠结着,旁边递来一张卡,黑底烫金字,序号很靠前。
“我们要一份。”
热腾腾的一笼送上来,程颂捏着筷子,拨弄着堪称精美的人工褶皱痕。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蘸着一小碟香醋,哼哧哼哧三两下全干完了,嗯,实在是太好吃了。
吃完,程颂忽然心虚:我应该先喂霍绎川一筷子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他抬眼瞥了眼身边,却对上了男人无声凝望的目光。
霍绎川已开完会,正支着胳膊肘看他。
“再吃点别的?”他问,卡又递给程颂。
程颂摇头,耳根发热:“已经吃饱了。”
检票口送别时,霍绎川对程颂说再见。
程颂也说再见。
霍绎川没有松手,绅士地询问:“亲一下?”
程颂摘下口罩,在男人脸颊上印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走了。”
“拜拜。”程颂挥手,“早点回来。”
注视着飞机滑进夜幕,耳边是轰隆隆的引擎声和行李箱滑轮与大理石地面接触的哗哗声……程颂觉得心里胀鼓鼓的,像加了酵母一样,缓缓挤占满胸腔,又很快缩小,把空气慢慢挤出去似的。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程颂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关于感情,他求知欲不是特别强,思考不出就不思考了,也许只是噪音的频率,恰好和心跳短暂共振了也说不定。
*
翌日,程颂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年级群临时通知要补材料,他刚好在附近电视台面试,结束后便直接开车回了校。
舍友小方正好在宿舍,他也是回来交材料的。两个月不见,他脸颊长了些肉。从前他玩穿搭,瘦得像把骨头似得,结果年初忽然订婚又默不作声地考公上岸,一整个顺风顺水,滋润得很,浑身都是踏实的喜气。
想起来,这人当初总是声称要浪迹天涯、绝不结婚来着,真是南辕北辙的人生计划呀。
小方没问程颂任何关于选拔的事,不知是单纯忘了还是顾着他面子没有提。总之,程颂很感激。
程颂问他:“材料交了吗?没交顺便我帮你捎过去。”
小方嘎吱嘎吱嚼着秋葵脆:“感谢,可惜我交过咯。”
“我还没,那我先去了。”
“嗯呢……”小方想起什么似的,喊住准备出门的程颂,“薄荷草我带走了嗷。”
薄荷草是小方刚进大学时套圈套来的,宿舍四个人一起照料,它命也大,竟然顽强地存活到了现在。
“你准备走了?”
“嗯呢。”小方说,“保重啊程哥。”
“你也是。”程颂拿着文件袋,看着他桌下收拾到一半的亮橙色行李箱,万千感慨化为简单的一句:“一路顺风。”
“好嘞。”小方往后仰,嬉皮笑脸却又语气认真道:“你也是啊,程哥。”
交完材料,刚好和老师辅导员们一路下班。好死不死,跟高盛一道出了学院大楼。
推玻璃门时,程颂礼貌喊了声高老师好,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耳朵聋,静水流深连点头都欠奉,只是满面春风地跟身边新来的女老师说说笑笑。
程颂保持两步距离,跟着走到停车场。
后脑勺长眼睛了似得,这时高老师突然“发现”了他,惊讶道:“喔唷,小程,你也是开车来的啊。”
程颂微笑点头。
高老师来了兴趣,那讨嫌的大双眼皮凑近,状似不经意问道:“小程买的什么啊?电车?”
程颂摇头。
他又自顾自嘟囔:“二手车?”
程颂故意不回答。
高老师便自作主张默认了。他笑得眉眼开花,转头对女老师说:“你们年轻人啊,买二手车挺好,会省,不打肿脸充胖子,好事好事,不像我家儿子,还上高中呢,就嚷嚷着叫我们买辆好车给他。”
女老师捧哏:“哎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您一样开四个圈,多享福哦。”
高老师连连摆手,一副不敢当的样子:“没有没有,我辛苦半辈子了,还是靠老婆赞助买的,哈哈哈哈哈,我们没贷款,全款付的,当时那销售特别不乐意……”
谁问了?
程颂在心里冷笑。
高老师钥匙一直抓在手里,眼睛却死盯着程颂,看他往哪辆车走,以至于自己抓门把手还抓了个空。
偏偏程颂的车就在他车旁边。
高老师眼看程颂走向左边的吉利,眼角褶子若隐若现:“哦吉利啊,这车也挺好的,二手的买来要多少啊,两万要不要?”
程颂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了右边的迈X赫。
直到车门打开的前一秒,高老师的褶子还在绽放。
“老师再见。”
“啊,这是……”
隔着车窗点点头,程颂一脚油门下去,把目瞪口呆的人甩在了后面。
欣赏着后视镜里,活脱脱生吃大便般神色的静水流深,程中畅快的不行。又隐隐约约听见两声“租的”“借的”,程颂勾勾嘴角,决定再也不计较了。
晚上,他和罗刚出去喝了点,推门回家时,姨夫正坐沙发上抖腿。程颂一看到他就浑身难受,礼貌性的喊了声“姨夫”,便准备上楼回房。
“小程,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程颂被迫转身,低眉顺眼地回答:“今天确实晚了点。”
“是不是谈朋友了?”
程颂敷衍地笑笑,全身心都抗拒搭话:“没有,在图书馆写论文的。”
姨夫老神在在地清了清老痰,上下细细扫了一遍他,语气熟络得好像他们关系很好:“哈哈哈……姨夫也是过来人,谈朋友就谈朋友,没啥大不了的。”
程颂干笑两声。
“像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其实也爱玩,啊……但最好还是要有个度,不然影响成绩就糟糕了。”
讲话跟放屁一样,还没放屁爽快,一卡一卡的,真特么烦人。
程颂忍耐地闭了闭眼。
“你说是不是啊?”姨夫慢吞吞起身,上前两步,手放在程颂腰侧,不轻不重地拍了把。
虽然穿的是厚针织外套,隔了一层又一层,但光是那不明显的挤压感,就让程颂全身肌肉绷紧,进入了应激状态。
程蓁正在楼上洗澡,哗哗的水流声不停歇,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程颂死死盯着电视柜上装饰用的水晶地球仪。
沉重、晶莹、易碎,中心贯穿金属箭镞。高高举起来,重重砸下去,再结实的脑壳也会变形凹陷吧?
尤其箭镞可以从嘴插到——
走过去。举起来。砸下去。
程颂身子向前倾,指尖微微颤抖。
“……不理我啊?”
姨夫见他没有激烈反抗,得寸进尺地揉了一把。
手臂倏然激起大片鸡皮疙瘩。
去死——
“老公?”
腰侧的压力消失了。
程蓁套着干发帽敷着面膜,抱怨道:“真是小颂累一天了,你别老唠叨他,从小到大都自觉……”
程颂艰难把黏连的目光从水晶地球仪上拔出来。
姨夫嘟嘟囔囔地回卧室了,客厅只剩他们了。
程蓁快步走向冰箱,拿出一对冰了整个下午的透明高脚杯,估计是要和姨夫喝点小酒。
二人擦肩时,程颂看向她,迫切地想说点什么。
“小姨……”未说完的话语隐没于齿间。程颂微微瞪大双眼,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程蓁偏过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小姨?
钝刀子割肉般的疼从心底一**地蔓延开来。
你知道?
她有苦衷,她有苦衷,自己要理解,自己得懂。
一个人站在客厅很久,直到自己的影子都偏了方向,程颂才回了卧室。
明天还要去录影彩排。
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