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镖师和孟佩兰仔细清点着货物,检查药品是否缺损。
老镖师眼神不断地往马车瞟,对那昏死的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将孟佩兰拉到隐僻无人处。
“小姐,那个男的来历不明,又身重剧毒,我观他气度,真的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这京中局势紧张,枉然带此人上路,恐要惹出事非啊!”
孟佩兰检查这手中的药品,神色平静的说,“无妨,他的毒罕见,京中只有我能解,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会仔细打探他底细的,老镖师你就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两人说话之间,一个老妪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手中又牵着一个孩童缓慢地从他们身旁走过,三个人走得很是吃力,面色蜡黄,身形清瘦。
牵着的孩童像是饿极了,看见商队在吃饼怎么都不愿意再走了,眼睛紧盯着饼,老妪扯了孩子好几下,他都不愿意走。
汀雨见孩子实在可怜,分了半块饼拿给老妪,老妪怎么样都不愿接过,身旁的孩子一把抢过饼子,胡乱地往嘴里猛塞。
孟佩兰看着这般模样,心下生怜,将他们请到商队驻地,拿出饼和水给祖孙,让他们慢慢吃。
老妪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饼子,将饼撕成小块,混着水泡软,一点点喂给怀中的婴孩吃。
汀雨问老妪要去哪,老妪双眸一瞬朦胧了,眼中含泪,拍着婴孩的后背缓缓说,“我们是附近莫家村的,去京城投奔亲戚。粮食连年欠收,朝廷的赋税还在增长。半月前,官兵来村子里抓修建皇觉寺的壮丁,孩子父亲被抓走了,娘亲也被抓去了。那些官爷还说要抓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祭天,村子里的人都带着孩子都逃了出来。”
“皇觉寺?那个寺庙不是建好很多年了吗?怎么又要建?”老镖师惊异出声,镖师们停下了他们的话题,面露好奇,纷纷围过来。
“官人说的是,最近西南地震频繁,天子龙体欠安,他们都说是上天降下的神罚。丞相下令为皇觉寺佛像重塑金身,再建一个祈福台,在上面用童男童女献祭,以求上天保佑。”莫奶奶说话之间,手却没停着,轻拍大孙子的背,给他顺其气,又给他喂水免得他噎着。
“那附近的匪患如此严重,你们该怎么过活呢?官府不管吗?”
莫奶奶的手顿了一下,眼中泛起了泪花,“那些匪都是被逼着成匪的,朝廷这么做没给我们留半分活路啊!庄稼种不下去了,青年人都被抓去当壮丁,孩子也要拿去祭天。不去当匪,只能等着死啊!”
听完莫奶奶的话,商队众人对莫家村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安,心情十分沉重,离京三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孟佩兰让祖孙三人坐在板车上,带着他们一同进京。接下来的一路十分顺遂,没有再遇到山匪。
夕阳的余晖照亮旅人的归家路,人们都步履匆匆的往家赶。
一个老伯佝偻着身子早早的孟府门口候着了,满脸焦急,伸着脖子朝街口不停地张望。
繁华的街口人来人往,一个青衣少女骑着马出现在人群中,只是远远的模糊人影,老伯就确定了她是孟佩兰,赶忙掀起衣角,拄着拐杖急步跑上前。
孟佩兰看见老伯便心生欢喜,利落的翻身下马,奔向老伯,“梁伯您老慢些,这人多嘈杂,一个不注意当心撞着您。”
孟佩兰开心地拥住梁伯,梁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眼眶不自觉的湿润。
梁伯赶忙松开孟佩兰,手指轻颤着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好,见她瘦了也黑了,眼终究盛不住泪,“回来了好,回来就好!刚刚先行回府的镖师跟我说你们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听得梁伯这颗心揪的啊!”
孟佩兰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背过身将马交给下人,悄悄地擦掉眼泪。扶着梁伯往孟府走,跟他讲述江南孟母的近况。
走到门前,孟佩兰见众人都在庆祝胜利归家,拉着梁伯走到僻静处,压低声音,“梁伯,去准备拔箭所需的东西。马车里躺着一个男人,找几个得力的手下,把他搬到我院子旁边的房里。”
梁伯面露不解,可还是照办。
孟佩兰随意找了个由头脱身,到达房间时,男子依旧在昏睡中,任由下人把他抬上了床。孟佩兰检查了一番伤口,好在解毒丸有效的控制了毒素扩散,男子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
命吓人准备好热水和剪子,孟佩兰开始着手处理男子肩上的箭伤。
一块玉质细润的白玉从男子怀中掉落,这等品相的玉不是一般人能佩戴的,上面刻着“陆”字。
孟佩兰触及玉佩指尖一颤,男子应是陆府上的人,搜寻着记忆中京中姓陆的勋贵人家未果。只能将玉佩放在一旁,叮嘱汀雨把男人的东西规整到一处,“收妥了,莫让外人看见。”
将烈酒喷洒在箭杆周边,细细烫过剪子和短刀。左手用力压住男子肩膀,右手按压箭杆,箭簇自肩部透体穿出,用剪子夹出,在男子肩部形成贯穿伤。此毒十分霸道,箭簇周围的肉全都腐烂了,如不是孟佩兰及时给男子服下解毒丸,男子将会化成一滩尸泥。
在一旁换水的下人面色狰狞地看着,摸了摸肩膀,放下水匆匆离去。
将箭簇放在水中洗净,箭簇上钩住的血肉染红了整盆清水。孟佩兰愣怔地看着箭簇,箭簇头部有螺旋样式的倒钩,此箭簇非本朝样式,制作工艺十分繁杂。
此刻她终于确定,这箭簇跟爹爹死时身上那枚是同一种,来源应该也相同。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爹爹死时,入目是满眼的红,耳旁回荡着自己绝望的喊叫。
想要站起来拿布条,站起来时腿软了,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了男子身下的床单,这才堪堪站稳。
动作之间扯到了男子的伤口,闷哼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逐渐清明,打量起四周的家具和陌生的女人,心下有了几分认知。看见孟佩兰手中的箭簇,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孟佩兰敏锐的捕捉到了男子脸色变化,明白此人定是知晓箭簇来源,对那带有双鱼衔尾印记的人他应该也有所了解。将箭簇展示到男子面前,试探道,“公子是认识这箭簇吗?”
“在下并不知晓是谁痛下此狠手。”
孟佩兰见男子避重就轻,她并未告知男子此箭簇是伤他那个,男子却如此笃定,背后定有隐情。可她又不能逼迫男子开口,只得将箭簇用帕子仔细包住收好,找机会再细细询问他。
孟佩兰走到外室写药方,给男子留下穿戴衣物的空间。
男子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几缕墨发垂落在耳旁,脸上虽有几道细小的伤疤却丝毫不折损他的清俊,眉眼深邃,眼角微挑,带着与身俱来的清冷矜贵。
他强忍着疼痛,将衣衫穿戴整齐,抬眼望向屏风外的孟佩兰。
“之前多有冒犯,还望大夫莫要责怪在下。姑娘可否告知身份?”
孟佩兰本欲扯谎,随意告诉他个身份,等骗出箭簇来源再把这人赶出去就行,可又思及他尊贵的身份,只能拿出过所给男子看。
“小女是江南孟氏长女孟佩兰,在京城开设了一家医馆,此番是外出买药,路上看到先生重伤倒地,带您到我家中医治。”
男人一页一页地翻看过所,逐字逐句地看孟佩兰去过哪些地方。气氛一时凝滞,孟佩兰站着有些尴尬,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们路上可有遇见山匪?”
“没有,倒是遇到了一群山匪横死在路边。”孟佩兰如实回答。
男人确认无误后将过所归还孟佩兰,慵懒地靠在床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凡的气质。
“在下名叫陆远志,主人家是京中勋贵,至今下落不明。我如今身患重伤,需在姑娘府上叨扰几日,之后必有重谢。”
孟佩兰点了点头,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根本不相信陆远志只是勋贵家的侍卫。给陆远志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拿着药方起身,让门外的下人去煎药,“药方上写了煎药的方法,按上面照做即可。”
又瞥见里间坐着的陆远志,压低声音道“若他发热,无论何时都要第一时间禀告我。”
与商队的人一起吃完晚饭后孟佩兰回到了房间,走到净室沐浴,身体自踏入热水后渐渐放松,奔波一日的疲惫才散去,紧绷的神思随着雾气缥缈逐渐散去。
走出净室,孟佩兰抱着软枕靠在小榻上,修长纤细的美腿搭在塌尾,手上随意翻看着地方轶事。
心怎么都静不下来,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陆远志的身份成谜,极有可能还与西域人有关联。
缓步走到窗前,如华月色在夜色中静静地抚慰白日受伤的心灵。
她有些思念幼时与娘亲、爹爹在江南生活的幸福时光了。
那时孟氏只是江南的一家小医馆,爹爹白日在医馆看诊,娘亲在家教她读书识字,日子过得平稳又幸福。
平日里爹爹有空就带着她上山采药,教她药理,也教她功夫,回家时娘亲会给他们准备一碗糯糯的赤豆圆子羹,她一勺一勺的把甜羹往嘴里送,爹爹和娘亲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她。
幼时的她总会吃得满脸都是甜羹,衣服上也沾满了赤豆,娘亲总是宠溺地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画出胡子,说她是小花猫。她则会“喵喵”地逗娘亲开心,还用脏脏的脸蛋去跟娘亲贴贴。娘亲总会嫌弃她脏,不给她碰,小小的她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两眼一闭嘴巴一张就是哭。爹爹则会耐心地抱过她,替她把身上擦拭干净,又将她吃剩的赤豆圆子羹吃掉。
美好的生活却被那个神秘人打破,神秘人身中奇毒,只有爹爹能治,他用娘亲和她的命逼迫爹爹为他治病。爹爹为给他集齐药材,去山里苦苦寻了三天三夜,身上的衣服被山间云雾打湿了,还被树枝划破了好多个洞,鞋子上也沾满了黄泥。
好不容易集齐药材归家,爹爹却在离家百米之处被一箭射死,眼睛如铜铃般瞪大,死不瞑目,药材和医书被洗劫一空。
等她赶到时,娘亲的泪跟那日的雨一样,连绵不绝。她用了各种方法爹爹教她的方法诊治他,以为取出箭簇爹爹就会回来,可是奇迹却没有降临,取出箭簇后爹爹还是没有醒来。他的血染红了世界,也从那一日开始孟佩兰的噩梦变成了血红色。
爹爹死后娘亲再也没哭过,孟家旁系来抢夺医馆,娘亲把他们打了出去;药行嫌弃娘亲作为女子出来抛头露面行商要她下跪,娘亲为了她,想都想都没想就跪下了。
她永远忘不了爹爹的死状,也忘不掉娘亲这些年的辛苦……
“月神娘娘,此番进京我能查出杀害爹爹的人是谁吗?”孟佩兰望着清冷的月,希冀着她能够指引自己方向。
两行清泪流过脸庞,她却始终倔强地仰着头,望着月,急切地希望月神娘娘给她一个答案。
今月也曾照古人,今月会指引她找到归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