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涵衍兄就下过那么一回棋。后来再想寻他,却被告知山长已将他逐出了书院。”忽地,褚平嗤笑了声,又道,“我以为,一定是他那张嘴得罪了人。我找到了他的府上,没想到,他将我赶了出来。”
“二十余年了,我还记得他赶我走的那一天正巧下雨。他说,他与谢沉舟师生情义已尽,至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让我们都离他远些,最好路上遇见也当不相识。”
无人出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局。
“不久之后,我听闻谢山长因推行新政被谢家赶出了家门。当晚我去到书院,再次见到了温涵衍。”说到此,褚平咬紧了牙关,仿佛带着恨意。
半晌,他一字一句道:“那群畜生,他们挖了温涵衍的双眼,打断了他一条胳膊。山长逐他出师门本是想救他,而那个傻子……竟背着山长只身一人与那些畜生相抗,他怎么那么傻?!”
季寒注意到苏念捧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渐渐泛红,想必也是知晓此事。
她瞥了眼褚停云,恰巧他也朝她看来,视线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伤温涵衍的那些人是谁?”褚停云先行问道。
褚平冷笑道:“还能有谁?当初对新政最为反对的,至今仍与中书令作对的那个。”
褚停云思忖道:“荣和安?”
“哼,畜生也配姓名。”褚平不屑道,拿起茶一口饮尽。
“那,殿下可知温家又是如何落败的?”接口道,季寒留意着他的神色,“听说起因是温家主母得了场重病。”
砰。
茶盏被用力放下,“温家那些族亲也不是东西,势利小人,除了阿谀谄媚一无是处。”破口骂道,褚平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
显然,比起荣和安,他更气温家。
“涵衍兄没出事前,他们一边自诩书香世家一边扒着温家的嫡长孙敲髓吸血。待到他一出事,没了考科举的希望,他们立刻提出分家。哼,只是碍于温家老太爷还吊着口气,没有理由。直到他的夫人突然一夜间得了重病,需要大笔的花费,涵衍无法这才主动提起分家一事。”
所以关于温家主母得了重病,温家主君分家、治病,这些与青青所说是一致的。季寒正思忖着,突然听得苏念哽咽了声。
“我们曾偷偷送去银两,都被悉数退了回来。”她忍着泪道,“温涵衍也是个心狠的,就连宛瑜姐姐走了都不让我送一程。”
“阿娘说的是温夫人吗?”轻声问道,褚停云给她倒了杯茶。
苏念抹了抹眼泪,点头道:“宛瑜是温夫人的闺名,她姓荣,是荣府三姑娘。我们打小认识曾一起上过女学,只不过后来各自嫁人才渐渐断了联系。”
别说季寒,褚停云一时也都愣住了。而据南溪查到的消息中,虽提到了温夫人已经过世,却并未提及她的姓名。
“等等,”季寒先反应过来,看向苏念,“王妃可知温夫人有几个孩子?”
“两个。”
“两个?!”
异口同声,季寒与褚停云相视一眼,继而又问:“男孩还是女孩?”
“听说都是女孩,两个姑娘。”
犹犹豫豫地回答,苏念也似不十分确定。季寒追问道:“王妃是从何人那听来的?”
“是从我长姐那听说的,她是姣姣的母亲,谢山长的儿媳。”
提及谢沉舟,想到如今的物是人非,苏念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你们说,谢家会成为第二个温家吗?”
褚平没有说话。褚停云则宽慰道:“阿娘别胡思乱想,以谢山长的盛名,无论如何没人敢在这时动谢家。”
谢家?季寒后知后觉想起一件几乎被遗忘的事,“今日表姑娘他们可来过?”
苏念摇头,“那会忙着找你们两个,是王爷派人去告知的谢家。”
“其实今日他们也未必来得了,”此时,褚平叹了口气,接话道,“管事的回来说,今日上门祭奠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就是谢家的那些个族亲,都守在灵堂谁都不走。”
季寒微微蹙眉,“山长的遗体还未送回府,他们守在那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褚平嗤道,“不就等着看能捞得多少好处?”
“好处?”季寒愈发糊涂了,“山长很有钱吗?”
“说的是银子吗?松城书院那位子摆着,是谁都可以坐的吗?”
她问的是褚停云,回答的却是没好气的辰王殿下。
“你以为整个汴京城能称得上清流之名的有几家?不错,谢家家风传承百年无可厚非,但这一辈估计也到头了。”
季寒恍然。不过上门祭奠的人多却是好事,至少就像褚停云所言,谢家暂时成不了第二个温家。
可,以后呢?谁都无法保证,若是谢家中再无人能坐上那个位置,谢氏夫妇还有谢姣姣,会不会遭到族亲的排挤?
虽然人各有命,思及谢沉舟颠沛的前半生,未得善终的结局,季寒有些不忍。或许,还是得想法子见上一面,哪怕见一见谢姣姣也行。
“对了,季娘子准备何时回书院?”
突然被问及,季寒也没多想,“明日便回。”
褚平点点头,“要不急的话,与停云一块去给谢山长灵前上柱香再回吧。”慢慢撑着桌子起身,又对苏念道,“我有些累先回房了,你同他们一块吃吧。”
“让他俩吃吧,我陪你回房。”苏念说着就要站起。
宽厚的掌心搭在单薄的肩头,“以后想一起吃个饭或许没那么容易了,”轻轻拍了拍,却如千斤重,“就当开始习惯吧。”
“王、王爷?”苏念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者,是会错了意。
褚平已望向对面同样惊讶的二人。他笑了笑,常年忧思的眉宇渐渐舒展,“本王会认真考虑季娘子的话,同样,本王也有一事希望季娘子考虑一下。不是选择,而是作为交换。”
季寒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忙起身回道:“殿下请说。”
褚平看了眼她身边发愣的褚停云,笑道:“嫁入常郡王府。”
嫁入常郡王府?不就是嫁给,褚停云?!季寒懵了。
她都答应离开了,辰王怎的突然就反悔了?比反悔更离谱的是,嫁给褚停云?怎么可能?!
一顿饭稀里糊涂地吃完,季寒终于找到辰王提出如此荒唐交换条件的理由:不就怕真要出了事,她撇下褚停云自个儿跑了嘛。
反过来一想,辰王虽有门缝瞧人之嫌,却也是真将他儿子交给她护着了。
重重地叹了口气,跨过高耸的门槛——开什么玩笑,她是来登琼楼的,不是来嫁人的,要护一人也不是这法子,简直瞎扯。
“你生气了?”
蓦地抬眼,她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两个等等,”是辰王妃,神色慌张脸色也有些难看,“温家,温家那两个孩子如今在哪?”
二人下意识地朝对方看去,却在四目相对时,季寒不自在地扭过头。
“阿娘,爹和你说了什么吗?”褚停云抢先问道。
倒也让季寒松了口气。
“你爹他,他说温家没人了……”话未完,眼泪夺眶而出。
无声叹息,褚停云伸手揽住母亲的肩,却也不知如何劝慰。
他求救似地看向她。季寒抿了抿唇,“王妃,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褚停云瞪了眼睛,但见她行了礼转身步下台阶。
不行,青青的身份还未证实,若是就此泄露出去也不知是福是祸。暗暗下了决定,季寒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清脆的马蹄声渐渐接近时,季寒停下了。背靠别人家的院墙,喘着粗气。
悬挂着“常”字灯笼的马车在她前方停住,赶车的人丢了手中皮鞭跳下。
大步朝她走来,质问她:“我又不会逼你嫁,你跑什么跑?大半夜的,有没有想过万一遇见歹人怎么办?”
季寒仰头张着嘴,整个人如离了水的鱼,断断续续道:“别、别吵,累……”
要不这里是汴京城,如果是沅陵的田埂上,此刻她一定先躺下好好缓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她鄙视自己了一把。
但这些,褚停云不知。他只知回头见不到她身影的一刻,心都提起来了。
赶紧安抚阿娘两句,让女使好生伺候着,然后让陌尘护送她们回院子,自己则急匆匆地驾车追来。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毕竟,连他都觉得意外——可惊愕过后,私心里,他不否认抱着一丝期待。
当然,那一丝期待在察觉她眉宇间的厌烦后,化为乌有。
“能不能自己上马车?还是需要人扶你?”沉着脸尽量装作无事,褚停云刻意在俩人之间保持一段距离。
季寒摆手,“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吧。”
辰王府其实离常郡王府不远,就像沅陵的西城角到师父的日醉庐,差不多的路。至于安不安全,季寒望向这个时辰他身后仍灯火辉煌的酒楼,笑了。
敞亮的灯笼交织出模糊的轮廓,将汴京城晕染成一片热闹繁华。季寒却有些怀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沅陵。
原来,普普通通没有烦恼的日子,才是心之所安处。
“褚停云,”她明白了,“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