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聚成白雾,放肆的北风,仿佛在这一刻也停住了脚步。
“好。”
淡淡的笑道,他拢起广袖,藏住泛白的指节。
她怔怔地望着他,“你不怪我?”
“为何怪你?此事,又与你何干?”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透着一抹迷离,“不过是无缘罢了。”
他的声音清冽,像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成雪水,然后慢慢渗透进更冷的寒潭。
“季娘子莫要放在心上,走走便回府吧,毕竟夜深了。”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依稀分辨出刹那的疏离,和隐忍的怒意?
“好,多谢。”
墙垣的阴影中,他察觉到她松了口气,还有流露出的欣喜?
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如释重负地仰望漆黑的夜空。
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扬起的皮鞭落下好似抽在了自己的心口,说不出的疼。
这一夜,江雪院里静悄悄的,迷路的野猫在回廊的尽头,寻了个避风的地方蜷缩一团。
这一夜,流园的书房内,烛火燃烧到了天将未明。
方才躺下不久,半梦半醒间陌尘叩门道:“郎君,荀郎君来了,人正往江雪院去。”
迷迷糊糊地坐起,褚停云按着眉心随口问道:“他去那儿做什么?”
陌尘低声道:“说是请季娘子去看诊。”
“汴京那么多名医……”话说一半,褚停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叹气道,“去看看。”
待到洗漱穿戴好,也无需他再专程跑一趟江雪院,荀令自己来了。
却未见她的身影。正疑惑,荀令开门见山道:“季寒让我同你说一声,你决定好时辰,她直接从我府上过去谢家。”
连句许久未见的寒暄的都省了。褚停云打量着精神奕奕的男人,才半月不到他竟瘦了一圈?不过,也壮实了不少。
“对了,还有这些,”荀令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去,“老掌柜暗中想法子接手了几家闭门的陆家药铺,额外还寻得了几味昂贵的药材,故而特意叮嘱我要感谢季寒。”
“这,与她有何关系?”褚停云不解,而且看面额,这一叠少说也快一百两了。
荀令闻言露出一个“果然你也不晓得”的表情,神秘兮兮道:“告诉你,咱家老掌柜肖想陆家药铺其实好些日子了,他也想过做药香生意,就是一直苦无下手之处。季寒那些话,看似建议,压根就是说到他心里头了。你说他能不高兴吗?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亏我当初还苦恼要如何说服他老人家?”
所以季寒歪打正着给老掌柜创造了机会?褚停云瞥了眼银票,“你给她便是,给我作甚?”
“给过了,她拿了一张,说其余的就当还你钱。” 无奈地耸肩,荀令将银票往他手里一塞,“不说了,公孙姑娘还等着,我们先回了。”
抬脚要走,“啊,差点忘了,你准备何时去谢家?”
“一会我要回刑部,”褚停云想了想,“你同她说,等办完了事我去你府上接她。”
荀令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目送他离开,褚停云回到书房,瞥了眼书案上铺陈的卷轴,转身摔了博古架上的一只白瓷瓶。
陌尘闻声赶来,映入眼帘的一幕令方要出口的话生生梗在喉咙。
只见褚停云左手握着白瓷碎片,粗糙的切口迅速划过坠崖时刮伤的右手,从小臂到手背。
血珠层层泛起时,陌尘背后的汗毛也跟着一点点竖立。
“郎君?”止步门外,陌尘有些担心。
褚停云却似无事人一般,任由血珠汇聚成一片,然后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他说:“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
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陌尘进入书房。但见褚停云丢了那片染血的瓷片,又从地上重新挑捡了一片切口较大的碎片。
将瓷片交给他,“悬崖旁的石头粗砺,你记得稍稍使些力,”褚停云一边脱衣裳一边嘱咐道,“尽量别让太医瞧出伤口是伪造的。还有,摔落时会有碰撞,伤口深浅不一致,下手注意些。”
若还不明白褚停云的意思,也枉费自己跟了他那么多年。只是,瞧着已经长出新肉的后背,陌尘迟疑了一下,“郎君,您的旧伤刚好没多久,若是……万一被季娘子知道……”
“不发现就不会知道。”打断道,褚停云背对他,“快些,时候不早了。”
主子下了命令,即便不愿他也没有选择。
捏着瓷片,陌尘暗暗吸气,划下第一道时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紧接着,背对自己的主子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的手一抖。下一刻,只听得褚停云沉声道:“继续。”
刺目的红爬过丑陋的疤痕。陌尘咬了咬牙,稳住手腕攥紧了瓷片,学着褚停云方才的手法,贴着皮肤狠狠刮下。
连续三次,一眼不眨。
看似短暂的瞬间,收手时后背已是一片冰凉。放下瓷片,陌尘连忙去察看褚停云的情况。
见他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却仍死咬着后槽牙,不吭一声。
“郎君……”
“上、药。”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褚停云看着他,眼睛通红。
陌尘点头。
熟练地上药、包扎,在血迹未干的间隙完成所有步骤。这是每一个暗卫出身的人都熟悉的过程,包括伪造伤痕。
只是第一次,他才知晓自己的主子也会,而且熟练程度不亚于他们。
陌尘很想问自己的主子,他不过是刑部一左员外郎,为何要做到这般地步?究竟谁要害他,他防的又是谁?
可是,褚停云没有给他机会。
“备车。”
“是。”
而身为他的侍卫,他深知,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低头看了眼脚下,陌尘对空无一人的院落道了声:“打扫干净。”
回答他的,是一片从屋檐上飘落而下的银杏叶。
褚停云的马车到达刑部的同时,季寒已经在荀府见到了床榻上的公孙夏蓝。
背靠软垫,唇色苍白,曾经顾盼生辉眼眸深深凹陷。见到她,公孙夏蓝挣扎着想要坐起。
“别动。”
按住冰凉的手腕,顺势搭在脉上。片刻后,季寒替她掖了掖被角,开口道:“气血严重亏损,你伤了心脉。”
她扯了扯嘴角,试图扯出些许笑容,却无力地流下了眼泪。
“我……没、有……保护好,她。”
话音未完,公孙夏蓝嘶哑着嗓子哭喊了出来。
季寒也难受,却找不到一个安慰的理由,只能俯身紧紧地抱住痛苦的姑娘。
她哭了许久,像不堪重负的大坝豁口决堤,汹涌而出。
房门外,荀令重重地叹了口气,烦闷地抓乱了头发。等哭声渐渐消失,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
重新回到房里,只见公孙夏蓝眼睛红肿,却坐起了半个身子。
“她……郎中说伤得很重,这样子受得住吗?”
季寒正在看郎中开的药方,闻言望向他,“她是心脉受损,不是残废,长久的躺下去无益恢复。”
荀令一愣,继而欣喜道:“就是说,她不会有事是吗?”
秀眉微蹙,季寒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看完药方,荀令的目光逐渐又变得担忧之际,她起身来到床榻旁。
“公孙夏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劝不来人,”视线落在她眉宇间化不开的悲伤,季寒继续直言道,“若你不想温莹白白丢了性命,就尽快爬起来,再为她伸一次冤可好?”
她的唇不住地颤抖,眼泪再次滚落。许久,她艰难地开口:“我,还,可以吗?”
荀令不明白她的意思,方要问,被季寒拦住。
“她信你,我也信你,”顿了顿,季寒垂眸掩去涌上的酸楚,又道,“还有青青,她是温莹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青青……”呢喃着,公孙夏蓝失魂落魄的眼眸中,慢慢,慢慢浮现了一丝光芒。
即便微弱,也是生的希望。
季寒低下了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还有什么比得上活着就好。
“季寒,”公孙夏蓝忽然唤道,用力伸长了手想要抓住她,“我要,报仇。温莹,不能白、死。”
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恨,往往来得比爱浓烈,持久。虽不应出现在她身上,可足以支撑她活下去,至少,她又多了一个理由活下去。
毫不犹豫上前,季寒握住了那只耗费全身力气,想要抓住希望的手。她允诺道:“我会尽全力找出凶手。”
“还有我。”
她们望向突然插话的荀令。他神色慎重而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还有我,我也会尽帮你们,一块报仇。”
季寒心下觉得奇怪,却面上未显。
因为大哭了一场,心绪起伏厉害,季寒给公孙夏蓝喂了药后,没多久,就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沉沉昏睡过去。
退出卧室掩上房门,步入院中确保里面听不见的距离,季寒这才驻足停下。
她扭头,不客气对荀令道:“方才,你怎可说那种话?”
措手不及被这一呵斥,荀令陡然站直了身子,茫然结巴道:“什、什么话?”
“一块报仇,”提醒道,季寒瞪着他,“你可知这话意味着什么?”
“什么?”
似乎除了重复,他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季寒冷了脸,“我且问你,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将来,只有血海深仇的人,大仇得报后,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留下?”
“青青姑娘,和你,不是公孙姑娘的朋友吗?”他愈发不解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荀郎君莫要太天真了,”直言不讳,季寒索性将话挑明了,“你未曾见过她为温莹身着孝衣拦路喊冤,也未曾见过她孤注一掷,你不了解她,就不要把留下她的希望放在我和青青身上。”
家破人亡的惨剧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公孙夏蓝失去过一次,第二次,她未必承受得住。
荀令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你,你把话说清楚。”
季寒瞥了他一眼,“找个理由让她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