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业朝,父母亡故要服丧三年以尽孝道,兄妹之间则没有这种规矩,荣嫣第五天便爬起来去早朝了。
文武百官见到英姿飒爽的武安侯时,脚步放慢了些,盯着荣嫣那单薄的身影发愣。
今日的武安侯与往日有所不同,没了病容,精神饱满。
哥哥是镇北大将军,她虽是假冒伪劣,却也是大业朝一品武官,理应站在第一排。
见到武安侯前来,从一品的武将默默后退一步,让出一个空位,荣嫣毫不客气地补了缺,挺直脊背,目视前方。
那副模样,比燕王楚君泽那座冰山更加不近人情。
对同僚要冷漠疏离,是她前世总结出来的一套保命秘觉,若想守住女儿身这个秘密,远离男子是关键。
武官另一侧是文臣,几位有资格参与朝政的皇子身高出挑,戳在文臣堆儿里,挡住了一众文臣偷窥天子脸色的视线。
文臣心有怨言却不敢说,谁让人家是皇子呢。
一道单薄的身影落入楚君泽余光里,他侧头瞧了一眼,见是久病体弱的武安侯,登时一愣。
武安侯三年不参与朝政,今日竟然来了。
他走到荣嫣身旁,给站在第一排的武官使眼色,那武官哪敢不从,默默退后一步。
两人并肩而立。
文臣面露惊讶。
咦?
咦咦?
咦咦咦?
什么情况?
有文臣提出异议:“燕王掌刑部事,怎么站到武官那边去了?”
亦有脑子灵活、深谙人情世故的文臣猜测道:“武安侯近日丧妹,燕王作为妹婿,安抚一二也属正常。”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荣嫣对那些议论声置若罔闻,依旧目不斜视,像极了重伤失忆之人,根本不认识身侧那个人是谁。
堂堂一介皇子被人忽视,这是楚君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主动开口打招呼:“卫兄丧妹心痛,身体欠安,何必强撑,伤了身子多不好。”
荣嫣冷漠地回道:“燕王近日丧妻,不也化悲痛为力量,强撑着么。有一国皇子做表率,我等岂敢散慢。”
楚君泽:好一个伶牙俐齿。
身后武官听着前面两人吵架,敢笑又不敢笑,憋得腹肌抽筋,还要强装镇定。
“皇上驾到。”耳边传来大太监王世樊尖锐的声音,老皇帝拖着明黄色缂丝龙袍,从九龙屏风后走出来,徐徐坐上龙椅。
文武百官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挥袍袖,“众爱卿平身。”
众人刚刚起身,但听老皇帝惊讶地询问:“武安侯今日怎么来了?”
荣嫣高高举起象牙笏,埋头回道:“回皇上,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不敢怠慢。”
一听这话,老皇帝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意味的笑,心道:这小子称病不朝已有三年之久,今日想起来自己是个吃空饷的,可真不容易。
卫家先辈皆是功臣,抛头颅、洒热血,不惜马革裹尸守护大业疆土,后代享受荣华富贵理所当然,老皇帝自是不会心疼这点银子。
毕竟武安侯府一脉如今只剩一根独苗,还是个手握重兵的,打压他只会寒了众位将士的心,得哄着来。
老皇帝关切地询问:“武安侯肺疾可有好转?”
闻言,荣嫣欲盖弥彰般咳嗽两声,回道:“前些日子臣得了个偏方,服药数日,好了八成,只是……还有些病根未除。”
老皇帝听后很是欣慰,点头笑道:“那便好。”
嘴上说着好,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死?他一日不死,朕便一日收不回兵权。
四皇子楚君泽突然出列,为武安侯这个名义上的大舅子邀功。
“父皇,儿臣这次清缴北戎暗探,之所以大获全胜,全赖武安侯配合,儿臣恳请父皇对武安侯论功行赏。”
“哦?”皇帝看向卫荣嫣,只见武安侯不为所动,清秀脸膛没有显露一丝骄傲。
他不动声色地盘算起来。
此事他听说了,并不是武安侯主动配合老四清缴北戎暗探,而是老四设局,拿卫家这跟独苗作铒,卫子安险些死在客栈。
可他不能揭穿儿子,还要全了儿子的颜面。
不过这赏赐么……
卫子安已经封为镇北大将军,功荫侯爵,官职没有提升的空间了,皇帝犯了难。
他问荣嫣:“你想要什么赏赐?”
荣嫣哪敢向皇帝所要赏赐,连忙回道:“北戎暗探潜入我朝国土,危害我朝社稷,身为臣子,协助燕王铲除北戎暗探是分内之事,臣不敢邀功。”
“哈哈……”皇帝爽朗大笑,“赏还是要赏的,建功不赏,底层官员还有什么盼头?”
荣嫣心道:您说的对,本侯就是客气客气。
“父皇。”楚君泽给皇帝爹献策,“武安侯年轻有为,更是得了老侯爷真传,不如让武安侯做儿臣的老师,教授儿臣兵法,这样一来,既能给武安侯一份殊荣,又能充实儿臣课业,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楚君泽,费尽心机,步步为赢,铁了心要把本侯与他捆在一起,城府可见一斑。
“皇上。”荣嫣暗自咬了咬唇,不等皇帝答应,忙不迭拒绝:“臣时年稍逊燕王一岁,学识不及各位前辈,担不起老师一职。”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楚君泽辩驳道:“武安侯年纪虽小,却并非等闲。人在府中坐,便可决胜千里之外,想必熟读兵法,深谙驭人之道,这等本事岂能用年龄衡量?莫非武安侯瞧不起我皇家子嗣?”
“我……”荣嫣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万事不商量,直接用手段,逼到你无路可退,达到目的方能罢休。
藐视皇族这么大罪名,她这并不宽厚的小肩膀,委实扛不住。
荣嫣心一横,道:“承蒙燕王厚爱,臣也很欣赏燕王的弱智果决,如若皇上不嫌弃,臣愿意效劳。
”
一个要拜师,一个答应了,皇帝还能怎么办,只能乐呵呵应允此事。
散了朝,荣嫣理都不理楚君泽,转身离开。
楚君泽追出来,与她并肩而行,用高高在上的口气命令荣嫣:“今晚本王邀世家子弟饮宴,卫兄也过来一起,凑个热闹。”
与勋贵子弟饮酒作乐,纯属消磨时光,还有暴露她是女儿身的风险,荣嫣自是不愿前往,一口回绝:“没空。”
一个侯爷,胆敢拒绝皇子邀约?
楚君泽蓦地攥住她的手腕,荣嫣脚步一顿,缓缓回头,蹙眉看着白捡的徒儿。
少年面容清冷,可她还是从那双极为淡漠的黑眸中捕捉到一丝愤怒。寒意顺着他的指尖蔓延,直达荣嫣心底。
周遭气氛仿佛凝结成冰,那份威压宛若一座大山崩塌,刹那间便可将人压垮。
荣嫣算是服了他,无奈道:“本侯去还不行么。”
得到满意的答复,楚君泽松开纤细的手腕,神色恢复如常,道:“恭迎卫兄大驾。”
话音落,阔步离开。
望着楚君泽那抹高大如山的背影,荣嫣握紧拳头,搓了搓大牙。
刚刚五天时间,她算见识到了楚君泽的厉害之处,不仅手段层出不穷,且步步为赢,小小年纪,心机却很深。
各府马车停在宫门口等候,荣嫣上了自家马车,宣澈扬起鞭子催马,半个时辰回到武安侯府。
管家季福忠命小厮侍女站在府门两侧迎接,见主子回府,行礼道:“侯爷万福。”
荣嫣一阵风似的走过。
作为侯爷亲卫,宣澈可跟随主子出入后院。
宣澈跟过来,闭紧房门,为自家侯爷斟满一盏茶,问道:“侯爷今日进宫可还顺利?有无潜在危险?若是有危险,还是继续称病告假吧。”
“晚了。”荣嫣饮尽盏中之物,搁下杯盏,叹道:“本侯已向皇上表明肺疾有所好转。”
“好了也无妨。”宣澈心里担忧主子卷入朝堂争斗,出主意道:“侯爷这是自幼落下的病根,随时可能再犯。”
“你倒是好盘算。”荣嫣抬头凝视这个容貌俊朗的手下,看小孩子似的溺爱,揶揄道:“你倒是作起本侯的主来了。”
主子质疑他以下犯上,这罪名宣澈不敢领,单膝跪地,埋头道:“属下不敢。”
“行了,知道你忠心。”荣嫣吩咐道:“备水,本侯要沐浴。让管家准备礼物,晚上本侯要去燕王府赴约。”
“啊?”宣澈大惊,“燕王又缠着侯爷。”
“什么叫缠着?”荣嫣纠正道:“他是想拉拢本侯。去吧,不给他面子,谁知他又要使什么手段。”
“是。”宣澈退下。
想起燕王拿自家主子做饵,钓北戎暗探一事,宣澈打了个冷颤。在皇子眼中,除了自己,别人的性命犹如蝼蚁一般,死不足惜。
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若是当了皇帝,八成是个暴君。
金乌西沉,红霞散尽,天幕渐渐转为一片漆黑。
京城内华灯初上,遥望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马车停在燕王府门前,荣嫣从车里下来,抬头看去,燕王府大门敞开,门内灯火通明。
贵客到访,齐珩匆匆跑过来迎接,深施一礼,恭谨道:“王爷怕小厮们不识贵人,有所怠慢,特命在下候于府门迎接。”
“费心了。”
“侯爷随在下进门。”
“有劳了。”
宴席设在燕王府正堂。
燕王府正堂名曰归兴堂,面阔五间,地铺黑金沙石砖,明明灭灭的烛光照耀之下,石砖金光闪烁,锦靴踩在上头,仿佛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空,似梦似幻。
轻纱低垂,宫灯流彩,舞姬踩着鼓点翩翩起舞,觥筹交错间,可见贵族子弟多么奢靡。
楚君泽坐在秀满山水仙鹤的屏风前,凝视着款款而来的青年才俊,黑眸闪过一丝惊诧。
男子妆容千篇一律,差别在于容貌与气韵,而武安侯却另辟蹊径,气势上输了,能在着装上找补回来,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新人造访,宾客们停箸的停箸,放盏的放盏,细细打量身段清瘦,容貌俊秀的少年。
纷纷在心中寻思,这位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