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公主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陆羡初并未安寝,她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正凝神看着几份加急文书。东南水灾后续的赈济、边境军备的调整、以及朝中关于北使去留的争论……桩桩件件都耗费心神。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规律而熟悉。
“进来。”陆羡初头也未抬。
凌澜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间的寒气和一丝未散尽的血腥味。她单膝跪地,垂首道:“殿下。”
“如何?”陆羡初放下笔,目光落在凌澜身上。
“人跑了。”凌澜言简意赅,“身手极为了得,应变迅速,负伤后仍能突破合围。观其路数,狠辣刁钻,绝非寻常江湖客,更像是北边训练有素的死士。”
陆羡初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目标?”
“试图潜入兵部驾部司的一处文书库。具体目标未明,但其行动目的性极强,显然有所图谋。”
“死士……图谋文书……”陆羡初沉吟片刻,冷笑一声,“看来呼延衡是真着急了,软的不行,便想来硬的。”
她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还有什么发现?”
凌澜略一迟疑,继续道:“属下在追击过程中,曾击落其一枚菱形镖。镖尾翼上,用极细的刀尖刻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圈轮廓。”
“圆圈?”陆羡初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是。”凌澜抬起头,目光沉稳却带着深意,“而属下在苏星言苏大夫的仁叙堂内,曾多次见过一个类似的图案。是她用于代表其医堂的私人标识,一个被圆圈环绕的耳朵图案。”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羡初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缓缓走回书案后,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圆圈……”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沉,“一个刻在北国细作使用的暗器上,一个画在南国一位大夫的私人物品上。凌澜,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压在凌澜身上,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冷静的探究。
凌澜垂下视线,语气依旧恭敬:“属下不敢妄下断言。此或为巧合,但苏大夫与那位身份可疑的孤鸿同居一院,关系匪浅。今夜事发之地,距他们住的院子不过一巷之隔。贼人身手如此了得,却偏偏在彼处留下些许痕迹……诸多巧合叠加,属下认为不得不察。”
她顿了顿,补充道:“属下已去过那院落,苏大夫称只是被声响惊扰,并无异常。但属下亦出言警示,提醒其注意‘朋友’交往,若有异动,需立即上报。”
陆羡初沉默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苏星言的模样——那双清澈坦诚的眼睛,那张略带些孩子气的白净脸庞,那份对自己的真切关怀,还有在私宴上那片刻放松的交谈……她内心深处不愿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与北国细作有染。
是演技高超?还是别有隐情?
她的理智告诉她,凌澜的怀疑合情合理,任何一个上位者此刻都应采取最谨慎的措施——立即监控,隔离审查,甚至先行控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她情感上,或者说,她对那份罕见的不带功利性的关怀和理解的珍惜,让她产生了一丝犹豫。
“殿下,”凌澜低声提醒,“苏大夫来历不明,其所言‘异域’之说虚无缥缈。其所擅长之‘心理学’,虽有效验,却也闻所未闻。其人与疑似北国细作过往甚密……此事,关乎重大。”
陆羡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微弱的波动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帝王的冷静与决断。
“本宫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凌澜,你做得很好。”
“即日起,加派一倍人手,秘密监控仁叙堂及孤鸿常出没的所有地点。一应动静无论巨细,每日禀报。但未有确凿证据前,不得打扰苏星言的日常行动,尤其不可惊扰其为羡南诊治。”
“另彻查孤鸿此人。动用一切力量,挖出他的真实身份、过往经历以及与北国可能的关联。要快。”
“是!”凌澜垂首领命。
“下去吧。”陆羡初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了另一份文书。
凌无声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陆羡初的目光落在文书上,字迹却仿佛模糊起来。苏星言……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很累”而目露关切,会用新奇视角宽慰她,做的食物带着烟火气的女子……真的会是精心伪装的棋子吗?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指节微微发白。这份疑虑,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刚刚试图放松些许的心防。
与此同时,城南小院内。
苏星言和衣躺在在床上,情绪的震动尚未完全消退。凌澜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和危险,也从未如此无力。
就在她心神俱疲之际,后院方向,极其轻微地传来一声“咔哒”轻响,像是有人极其小心地翻墙落地。
苏星言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
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倚着墙根,正艰难地试图站起身,正是去而复返的孤鸿!她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吓人,右手紧紧捂着左肩,指缝间仍有暗红色的血液不断渗出,呼吸粗重而压抑。
“孤鸿!”苏星言压低声音惊呼,冲上前去想要扶她。
“别碰!”孤鸿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疏离?她避开苏星言的手,自己强撑着站直身体,但身体的晃动暴露了她的虚弱。
苏星言的手僵在半空,孤鸿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
“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苏星言强忍着心底的异样和担忧,再次试图靠近,“快进来,我帮你处理伤口。”
“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孤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死死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公主府的人?凌澜?”
苏星言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了?她看到了?
“是……凌澜刚走。”苏星言艰难地承认,“她说……抓一个宵小……”
孤鸿发出一声近乎嘲讽的嗤笑,牵动了伤口,让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宵小……呵……”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她怀疑你了,是不是?”孤鸿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因为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苏星言无法否认。她看着孤鸿惨白的脸和不断渗血的伤口,不打算接这一句。
“先别说这些了,你的伤要紧!”她再次上前,这次不顾孤鸿微弱的挣扎,强硬地扶住她没受伤的右臂,“有什么事,等你止血包扎完再说。”
或许是苏星言的坚持起了作用,孤鸿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任由她半扶半抱地搀进屋内。
灯光下,孤鸿肩头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狰狞地皮肉翻卷,鲜血仍在汩汩流出。
苏星言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杂念瞬间被抛开。她以最快的速度取来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动作迅速地开始清洗伤口。她的手很稳,这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基本素养,但微微的颤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仓惶。
整个过程,孤鸿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偶尔抑制不住的肌肉抽搐显示着她正承受着痛苦。
沉默在小小的屋子内蔓延,只有清水滴落和布条撕扯的声音。
直到伤口被清洗干净,撒上厚厚的金疮药,并用布条层层包扎好,苏星言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头一次做这种事,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虚脱。
“谢谢。”良久,孤鸿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星言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还是孤鸿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绝望:“苏星言……你走吧。”
苏星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离开南都,离开雍朝,越远越好。虽然你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你不是大雍的人。”孤鸿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我的身份,我的过去,远比你能想象的要危险。凌澜的怀疑没有错,公主府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而你和我走得太近,会被牵累的。”
她看着苏星言,眼中充满了决绝:“趁现在还能脱身,走吧。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我。”
苏星言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孤鸿眼神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毁倾向。
“我不走。”苏星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今晚去做了什么?公主为什么要抓你?还有……那个北人男子,又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目光直视着孤鸿:“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不该有难同当吗?就算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孤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份固执的坚持,筑起的心防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终于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是北雍枢密院直属,‘雀眼’组织的刺客,孤鸿是我的代号,我本名叫顾青芜。”
“今夜的任务,是窃取南国边境军械调配的文书。那个北人是我的上线,也是督促我执行‘死命令’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苏星言的心上,让她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北雍……刺客……窃取军情……
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