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苏星言正在仁叙堂内写咨询报告,公主府的马车再次悄然而至。
来的仍是凌澜。她今日未着劲装,而是一身利落的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并未减少分毫。
“苏先生,殿下有请。”凌澜的语气依旧简洁,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客气?
苏星言心下讶异,今日并非固定为小公主看诊的日子。“凌护卫,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她试探着问。
“殿下于别院设下私宴,答谢先生连日来对天昭公主的悉心照料。”凌澜解释道。
私宴?苏星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不再是公务召见,更像是一种私人性质的邀约,其中蕴含的意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点头道:“有劳凌护卫稍候,我换身衣服便来。”
马车并未驶向长乐街的公主府,依然是城西别院。
春雨和秋月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苏星言,皆微笑着行礼,引她入内。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轩内布置雅致,暖香袅袅,窗外是一片初绽的桃花。
陆羡初已然在座。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云纹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闲适。见苏星言进来,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星言来了,坐。”她自然地招呼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随和。
苏星言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依言在下首坐下:“谢殿下。”
“今天非正式宫宴,不必拘礼。”陆羡初示意春雨布菜,“不过是些家常小菜,感谢你对羡南的用心。她近日睡得安稳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些。”
菜肴陆续送上,果然并非山珍海味,而是些制作精巧、口味清淡的时令菜蔬、鱼脍和羹汤,显然花了心思,更合苏星言的口味。
“殿下言重了,这是医者本分。”苏星言谦逊道,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陆羡初吸引。此刻的她,放松而真实,眉眼间虽仍有些的疲惫,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
“你的本分,胜过无数御医的尽心。”陆羡初淡淡道,执起玉箸,“尝尝这个,春笋鲜嫩。”
席间气氛逐渐放松。陆羡初似乎暂时抛开了政务,饶有兴致地问起苏星言一些“故乡”的趣闻风物。
苏星言谨慎地挑选着能说的部分,用模糊的“番邦”、“异域”来搪塞,偶尔描述一些无伤大雅的现代观念,比如对四季美食的理解,或是某种舒缓压力的呼吸法。
陆羡初听得认真,时而颔首,时而提出疑问。她发现,与苏星言交谈总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视角,很是新奇,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舒缓。
“有时倒羡慕你,”陆羡初忽而轻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桃花,“见闻广博,心性通透,不为世俗礼法所拘。”
苏星言一怔,看向陆羡初。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她竟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陆羡初这个人的向往与倦怠,而非公主的责任与重负。
“殿下肩扛江山社稷,心系万民福祉,所思所虑,自然非星言所能及。”苏星言轻声道,“只是……身居高位,也需善自珍重。心力耗竭,于己于人,皆非幸事。”
这话说得有些逾越,但在此刻的氛围下,却显得自然而然,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关切。
陆羡初转回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责怪,反而笑了笑:“这话,也只有你敢同我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是啊,有时也觉得很累。”
这一句轻轻的“很累”,像羽毛一样扫过苏星言的心尖,泛起细微的酸涩与怜惜。她看到了这位强大公主外壳下的一丝裂缝,窥见了其内的孤独与沉重。
就在这时,凌澜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轩外廊下,并未进来,只是微不可察地对陆羡初点了点头。
陆羡初眸光微动,面上的柔和收敛了些许,对苏星言道:“你慢用,我稍事便回。”
苏星言点头应是。陆羡初起身,走向轩外。凌澜立刻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星言隐约听到“赵王”、“流言”、“馆驿”、“异常”等零碎词语,心知必是涉及朝堂暗斗与北使动向,便识趣地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杯盏。
片刻后,陆羡初返回,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但她并未多言,只是重新坐下,仿佛方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继续用膳吧。”她语气平静,“这道醋鱼,味道甚好。”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依旧融洽,但苏星言能感觉到,那份短暂的、纯粹的松弛已然消失。权力的阴影和无形的斗争,始终萦绕在她们周围。
私宴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陆羡初亲自将苏星言送至别院门口。
“今日之言,甚得我心。”陆羡初看着苏星言,目光深邃,意有所指,“望日后,还能常与星言如此闲谈。”
苏星言微微颔首:“能与殿下交谈,亦是星言的荣幸。”她能从陆羡初的话语中感受到那份一丝超越君臣身份的认可与亲近。
马车驶离别院,苏星言回头望去,只见陆羡初依旧站在门口,夕阳的金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也无法完全融化她身影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孤高与寂寥。
这次短暂的私宴并没有给苏星言的生活带来太多变化,她依然每日待在仁叙堂里,过她的小日子。
沈予心又一次前来咨询。今日她的情绪似乎格外低落,画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涂抹着灰暗的色块和混乱的线条。
苏星言只是安静的陪伴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沈予心的笔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开始勾勒出一些具体的形象——连绵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一条蜿蜒曲折、似乎难以通行的小径,路旁生长着姿态奇特的枯树……
她画得极其专注,仿佛沉浸在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嘴唇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汗,却停不下笔。
不知道多久之后,一幅细节惊人、地貌特征隐约可辨的简略地形图跃然纸上。画完后,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苏星言心中巨震。她虽不通军事,但也直觉感到这幅画绝非普通的风景写生,那细致的地貌描绘,极可能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
她看着脆弱不堪的沈予心,没有选择追问什么。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苏星言最终只是温和地说道,为她递上一杯安神茶,“你做得很好,我们又前进了一步。”
沈予心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了手边,缓缓的开了口,“其实,我……我本是北国沈氏之女。”
苏星言心中虽早有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仍是微微一震。她没有打断,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家父……曾任北国枢密院副使,掌管边疆舆图堪绘。”沈予心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因卷入朝堂党争,获罪流放。家族顷刻覆灭,我侥幸逃脱,一路南下来此避祸。”
她的目光落在那幅地图上,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怀念,有恐惧,更有深深的痛苦:“这幅图……便是……便是家父昔日心血之部分。北境三州十一关的地形险要、兵力大致布防、粮草转运通道……皆在于此。”
苏星言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这幅地图的价值,也明白了沈予心为何会对“北地”二字有那般剧烈的反应!这绝非简单的思乡之情,而是刻骨铭心的家族惨痛和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你……”苏星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保护来访者的**是她的职业底线,但此刻,沈予心吐露的秘密太过惊人,已然超出了普通心理创伤的范畴。
“先生不必为难。”沈予心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凄然一笑,“予心将此秘密告知先生,并非欲拖先生下水。只是……那日之后,予心深知此身已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若他日予心遭遇不测,世间或许……唯有先生知晓此图之存在与由来。它……它或许不该随我一同埋没,也或许……终有一日,能换得南国百姓少流些血……”
她的话语混乱而绝望,透着一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女子,在极度恐惧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点微弱的意义。
苏星言心中巨震,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却又在绝望中透出一丝坚韧的女子,一股强烈的酸楚感涌上心头。再开口时,声音无比郑重。
“沈姑娘,我向来认为信任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这幅图你务必收好,藏匿妥当,绝不可再轻易示人。你的安全最重要。”
她无法承诺更多,也无法替沈予心决定这幅图的命运,但她能给予此刻最需要的信任和安全感。
沈予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不再是恐惧的崩溃,而是某种宣泄后的虚脱与一丝微弱的慰藉。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情绪稍稍平复的沈予心后,苏星言独自坐在桌前转着她穿越时带来的那支黑色钢笔,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沈予心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上。她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