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曾经在父君发现赵星言暗中笼络宫妃对我进行捧杀之前，我与赵氏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像现在这般恶劣。

至少私底下的时候，我与赵氏家主赵喻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共饮一壶贡茶，听他为我讲述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

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毕竟我作为赤凰王朝唯一符合继承条件的皇女，又有父君严格教导，为人处世方面自是无可挑剔。就算其中存在一些在常人眼中无法理解的缺陷，但那也是父君与先生需要头疼的事，怎么想都不应该轮到敌对家族的首领对我指手画脚才对。

更何况父君与赵氏的仇怨颇深，谁能保证赵喻不会在招待的茶水中投下剧毒、亦或是将我单独诱骗至某处暗杀？...而即便是没有这些，谁又能保证赵喻难道就不会像后来赵星言所做的那般，在课程中夹带私/货、引我走上另一条歧途？

可事实是，至少在教导我的这件事上，赵喻从未动过要害我的心思。...又或者说，赵喻的心里其实是希望我能过得好的。

他助我良多，知我天性内敛不爱与人交流，便特地教会了我如何在短时间内摸清一个人的性子，通过直击重点的方式快速达成我的目的；知我喜好一个人静静独处，便在我烦心之时借口将我约出，而后备些寻常人家常见的糕点点心，什么也不做地陪我浪费一天的时间。

“殿下，”

相比较于父君事事看重【公正】与【无悔】的观念，赵喻则更加注重人的【本心】。而所谓的本心，即是人的私心。

“人有私心，乃是上天注定，或是爱情、或是亲情....对于殿下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该如何舍弃这些私心，而是如何在坦然面对自己私心的同时依旧能践行绝大多数人的正义。”

赵喻这么说的时候，就像是存心同我的父君置气一般，以指蘸水在桌上睡意地画了一个哭泣小人，又覆手将其碾入掌心：

“哭也好、笑也罢，说到底人生而就有七情六欲，怎可那般残忍地将其尽数抹去？...这样的做法，又与逼人肉身成神有何差异？”

在赵喻看来，世人皆有自己的私心，而一旦涉及到了私心，就注定了行为处事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正，否则那将不再被称之为‘人’，而是某种‘工具’。

可我若是不以肉身成神，将来又应该如何济渡万民于难、挽大厦之将倾呢？

就连路边牙牙学语的小孩都能明白，赤凰王朝的颓势早已不是随便修改几条法令便能扭转得了的。因此为了让这个国家重新焕发她应有的生机，我必须要牺牲掉我自己、也只有在牺牲了自己后，我才能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安宁。

否则我这一生，又当如何自处呢？

既不是为了王朝而生的凰凌世、也不是出于某种信念而行动，那样的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

我生来便是凰凌世，就算活着也是为了成为凰凌世。先帝犯下的罪孽由我背负，凰墨书不曾承担的责任由我承担，王朝百姓渴望获得安定的愿望由我实现，最后踏着敌人的尸/体受万民敬仰、录入千秋史册歌颂——这便是我那该死的、既定的、永恒无法摆脱的宿命。

父君如是相信着，后宫里的诸位娘娘和侍卫们也如是相信着，甚至就连我自己也都是这么相信的，却唯独只有赵喻不信。

他对我说，“王朝的衰落并不是您的错，殿下。”

“这是臣与先帝共同犯下的过错，是赵氏一己私欲下的产物，说到底根本就与殿下无关，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要殿下为此付出代价。”

“皇女的责任固然在身，但那也仅仅只是行动的动力，而绝不该是束缚殿下一生的枷锁，更不该是剥夺殿下人性的借口。”

“殿下，”

“殿下，”

“殿下——”

安国寺外的桃花开了一轮又一轮，漫山都是被春日浸透后的嫩粉色，落在肩上纷纷扰扰地迷了我看向前路的眼，徒留马蹄溅过泥泞踏得残花毁。

正如赵喻所说，每个人生来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私心，而一旦拥有了私心，就注定了行事在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平。

我曾经十分信任赵喻，并且这份信任还在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我的私心，使我渐渐偏离了父君所期望的模样，

直至——

——赵喻选择了背叛我的那一天。

....

......

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

躺在陌生坚硬的床榻上，看着头顶上方灰蒙蒙的屋檐，我眨了眨眼，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勉强忆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我应该是...不，准确的说，我确实是被人救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炎州行动当夜，由于嵇承的暴/露，导致我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跟随凰墨书等人紧急撤离，并在途中身受重伤，随后坠入河中陷入昏迷，一直到五天前苏醒才又重新续上了记忆。

不过大抵是因为后脑被磕的那一下伤到了我什么地方、又或许是因为我昏迷得实在太久的缘故，导致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究竟是怎么抵达的河边，好在其余要紧的大事我一件也没忘，因此便也就由它去了。

相比之下，倒是过去那些已经快被淡忘的记忆复又涌上了我的心头，将我的心情搅成一团乱麻。

都说人在受伤时容易被旧梦缠身，过去的我对话自然是不肯信的，认为那不过人为自己的脆弱找的借口罢了，却不想有朝一日竟当真会在我的身上灵验。

偏偏梦见的又是那个赵喻.......。——我定了定心神，很快便将这丁点的不愉快彻底抛却脑后，静静地躺在榻上等着一天的过去。

“咦？你醒了？今天这么早吗？”

循声看去，来人正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融家少年——融卿恽。据他所言，自己是在与同伴师殷下河摸鱼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我，那时我正卡在对岸的一块石缝中、只差一点就会被河水冲走，他二人以为我是附近谁家不慎溺水的孩子，于是冒险过河将我救下，却不想上岸时竟发现我受了重伤，便只好将我带回家中请祖母救治，这才最终保住了我的一条性命。

而现在，已是融家收留我的第十六天。只见融卿恽此刻正端着一碗药汤徐徐走进屋内，问道：“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问及此，我艰难地支起半边身子努力坐起，惊得融卿恽快步上前忙扶住了我、帮着我一点点坐直了身子，听我道：“还好，已经不怎么疼了。”

“那就是还有些疼的意思，”

说罢，融卿恽便将药碗暂时放在一旁，又从柜中翻出治疗用的药膏，朝我示意道：“哪里疼？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必。”我顿了顿，到底是有些不太愿意被陌生人看见身子、尤其还是这么脆弱的时刻，婉言拒道：“只是新肉长出来时正常的刺痛罢了，还用不着上药。”

“是吗？那就好。”

听懂了我话中隐晦的抗拒，融卿恽没有继续强求，反而浅浅一笑，轻松化解了方才莫名滞了一瞬的诡异气氛，将药膏摆在了榻边，道：“那我就暂且先放这里，待你觉得疼的时候再用。”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就没有再拒绝下去的必要，于是应道：“好，多谢郎君。”

“不打紧的，”融卿恽微微垂下了眼睑、自觉与我错开了视线，随后长臂一伸拿来药碗，对我道：“快喝吧，一会儿药该凉了。”

我又应了一声，用尚且还能使用的右手从接过药碗，试探着温度很快便黑褐色的药汤一饮而尽，复又重新递回给融卿恽：“...劳烦你了。”

“没事，”融卿恽笑笑，“我也就是帮祖母打打下手，谈不上什么劳烦之类的。”

提及融卿恽的祖母，我直觉此人应该不是个简单角色，毕竟就现在这个世道，又有多少平民百姓能接触到正经医学？且就我现在这堪称神速的恢复速度而言，只怕她的医术也不是一般的赤脚医生能够随意比较的——也恰因如此，令我心中疑窦丛生。

一来是因我伤势过重，融家几人必然已经看过了我身后的赤凰图腾，自然也该猜得到我的身份，可其如今不仅没有点破、甚至还故作不知，继续为我疗伤，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用意；其次是融家老夫人这般医术，却偏生出现在了这个小小村落，其孙又好巧不巧地在我重伤濒死之际将我救下.......虽说这世上确实存在不少巧合，但如我这般巧合的巧合却真真少见，更像是刻意安排下的结果，因此难免有些警惕。

话虽如此，但救命之恩绝不可忘，更何况若融家有意杀我，又何必一直挨到今日？——想到这里，我眸光渐沉，言语中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试探：“郎君此言差矣。当日若不是有幸能得郎君相救，只怕世如今早已成了路边的一缕孤魂。...此等大恩，世感激涕零，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诸位。”

然而融卿恽却好似对此一无所察，反倒同我客套起来，“举手之劳罢了，娘子【①】不必在意，只管专心养伤便是，倒是其余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娘子多多见谅。”

“...是，世明白了，”

考虑到贸然不休地试探只会招人厌烦，于是接下来我便干脆大大方方地承下了融卿恽的好意，又听着他对我说了几句注意身体的体面话，一直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才起身与我告辞。

“那我先去忙了。...待会儿要是有什么事，记得叫我名字，不要勉强自己。”

“好。”

我低声应了一声，结束了这次对话。而后目送着融卿恽走出屋外，看着他贴心地替我合上房门，又在原地屏息静坐了一会儿、直至确认了屋外之人已彻底离开之后，才慢吞吞地拾起那瓶药膏，放在鼻下轻轻地嗅了嗅。

意料之中的，其中并没有掺和任何刺鼻难闻的可疑气味，淡淡的药香正如融家给我的感觉，可我却始终无法放下心底的那丝防备。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知感恩的嫌疑，但我确实不相信这世上会存在无缘无故的好。况且如今大多数的百姓都正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连最基本的生计都难以维持下去，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发善心？不仅替我遮掩了随时可能为其带来杀身之祸的身份，还又对我悉心照顾.......

......融家，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是金银？是权势？还是为了将我稳住、好让赵氏的人能够活捉我？亦或是像我的敌人们一样，只是为了骗得我的信任？

比起毫无根据的善意，我更宁愿融家对我当真有所图谋，这样也能使我早日安定下来。反正无非就是一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大不了便一剑斩之，而若为善者亦可循循拉拢、最好是能为我所用，省得我一个人胡乱猜测。

——当真是庸人自扰。

思忖良久，我忽而长叹了一口浊气，到底是没有使用那瓶药膏、而是将之放回了原地，随后缓缓躺回榻上，守着满屋无人知晓的寂静再次坠入过去的梦境。

只不过这一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并不是一直纠缠着我的赵喻。

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我唯一无法放下、亦是我今生无法原谅的敌人——

——赵氏，星言。

①【娘子】：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娘子啦！！！！一开始是想按照惯例写【姑娘】之类的，但是在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唐朝似乎惯用【娘子】【郎君】来称呼年轻女性或男性，但又有另一部分人说那时只有奴仆才管会叫别人为【娘子】或者【郎君】，不然都是直接【姓氏 娘】或者叫【xx郎】在这里先标记起来蹲蹲大佬科普，暂定是普通人之间正常使用的称呼方式，之后再改。

好耶，卡文又水了一章字数，直接挨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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