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薇·希尔,我会记住你。”
警报器的红光在走廊里切割出猩红的网格,我弓着身子在通风管道爬行,埃薇的血沾在掌心,滑腻得像融化的鳞片。
下方传来爆炸的震动,整个基地在低频声波中颤抖。通风管道的尽头是污水处理舱,我撬开生锈的格栅,下方幽蓝的水面映出我变异的脸:颈侧的鳃裂完全张开,瞳孔缩成两道竖线。
“扑通”!
海水灌入鼻腔的瞬间,我的身体自动切换了呼吸方式。鳃片扇动,指尖的蹼膜舒展,脊椎如波浪般摆动。
与之前Aysimary带着我游的任何一次不同。第一次,我像真正的海洋生物那样游动,水流抚过皮肤上的荧光纹路,黑暗的深水对我而言忽然变得清晰,我能看见红外热源,能听见数十海里外的声呐脉冲,能感知地球磁场的微妙变化。
但很快,腐臭的金属味刺入鳃叶。成堆的塑料垃圾像幽灵般悬浮在前方,缠住我的脚踝。我疯狂撕扯那些渔网,突然摸到网线上刻着的细小字“TRIDENT-7”——这我再熟悉不过!这些是大康设计的可降解渔网,这些渔网边缘已经长出白色菌丝,是三叉戟项目培育的“噬塑霉菌”——它们正在海水中缓慢分解。
人类在破坏,也在赎罪,多么矛盾的物种。远处,一道银蓝色的影子倏忽闪过。
“Aysimary?”我拼命摆动尾鳍(我的双腿已经融合成某种临时性的尾状结构),追逐那抹光亮。穿过沉船峡谷,越过热泉喷口。海底的垃圾确实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可怕的军方投放的声呐阵列,它们像金属海葵般扎根在珊瑚礁上,不断发射使中小型生物昏厥的脉冲。
克努特的信号浮标突然从头顶降落,其上有一处生物探测仪,闪着绿色灯光。我抓住浮标的瞬间,接收器里传出大康变调的声音:
“宋秦?!项目组和教授们都说你失踪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老天,你!你的生物信号怎么在海下——等等,你‘变异’了?!快!准备好打捞!”
海水突然剧烈震荡,远处,无数银蓝色的光点正在集结。
我听到了歌声。她的声音,这么久的分别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来——那不是幻觉!她就在千里之外,在珊瑚森林的彼端,她的长发如同液态月光,随着洋流舒展。她正俯身解开缠绕在海葵上的渔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伤痕。我知道是她,我的心脏,它此时跳动频率我无比熟悉。可她没有看见我。这样也好。此刻的我,皮肤覆着荧光纹路,指间连着半透明的蹼膜,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人类学者。
“快!准备打捞舱!”克努特的声音突然插入频道,“宋秦,我们马上救你!我们有三分钟窗口期!”
“不!”我的声音让通讯器爆出杂音,“继续执行三叉戟项目!必须持续降解作业,扩大嗜金属菌投放范围!我留在深海。”
我想他们会懂我的意思,这才是人类当前阶段对永生基因这个宏大课题的正确研究方向——不是对抗死亡,而是重建生命与环境的动态平衡。
海沟深处传来低频震动,是军方潜艇的声呐发出了探测波。
“听着,”我按住浮标的发射键,“永生基因不是让细胞无限分裂,而是让生命在环境剧变中保持基本的进化弹性。环境是生命存续的基础!如果我们这个基础都保证不了,谈永……”
一道闪电般的银光突然刺入视野,她转身了!她的鳞片在暗流中闪烁,像星辰坠入深海。我们的目光隔着一百米海水相遇,她瞳孔骤缩,认出了我这个变异却熟悉的灵魂。
她的耳边,别着那枚发卡。
暴风雨在海面形成涡流,卷起海底的沉积物。
这让我闪回到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被暴露在危险的人类面前。
克努特的打捞舱正在下潜,舱壁反射的冷光惊动了鱼群。
但我已经松开浮标。浮标迅速向海面弹回。
是时候了。
我摆动尾鳍冲向那片银蓝。
军方的声呐波探知到异常,脉冲波已经在我身后炸开,却追不上一个同时拥有人类意志与人鱼躯体的存在。
海面,飓风掀起十米巨浪。海底,我们的鳞片照亮了整片珊瑚墓场。
永生从来不是个体的不朽,而是生命信息在代际间的完美传递。两千公尺之上,克努特的项目组检测到前所未有的基因共振波。
大康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绿点,突然想起那个被删除的实验记录:
“Subject R-001(宋秦)变异进度100%”
大康与克努特相视,心照不宣地仍然选择抹除了这条数据记录。
“老兄,就在刚刚,咱俩可能删了一个诺奖喔!”
举着的啤酒碰在一起,泡沫混着雨水流进袖口。
克努特突然大笑起来,笑声被雷鸣吞没大半:
“去他的诺奖!那是宋秦的诺奖!世界上几个研究员能往自己身上注射未知物种的血清?!你行吗?”
“敬宋秦!”克努特又开了一瓶啤酒,这次他小心地倒了一半进海里,“下次见面,记得给我们讲讲在水里的感觉啊!”
大康的平板还在接收着海底传来的异常数据流。
二十年后。
阿赞诺生物实验室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熔金般的夕阳。
克努特和大康站在顶楼会议室,望着全息投影上最新的海洋生态数据:
1. 太平洋微塑料浓度下降92%;
2. 珊瑚礁覆盖率恢复至工业革命前水平;
3. 全球鱼类种群数量回升至可持续捕捞阈值以上。
“她还是不肯出席新型试剂的发布会,”大康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佩戴着三叉戟胸章,摩挲着酒杯,“说是有更重要的事。”
克努特满脸胡茬,他西装胸口别着代表阿赞诺生物实验室的三叉戟徽章,笑道:“是什么重要的事,咱还不知道吗?大不了咱上去顶一阵,记者不就那些世俗的问题,问不出个门道。”
实验室大厅突然骚动起来。一位女性大步穿过自动门,军装早已换成银色的纳米纤维制服,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初。
“刚收到深海监测站的数据,”她将加密终端拍在桌上,“宋秦博士的私人潜艇在挪威海A2号海沟边缘消失了。”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东面的落地窗。二十公里外的海平线上,最后一缕阳光正被海水吞没。
“那么,希尔女士,”克努特摇了摇头,“我替她做决定吧,联合国那边催急了,你去那个什么‘远日点计划’,替我们在宇宙继续对永生基因的研究吧,或许你还能从巨砾集团那边打探到可靠的情报,未来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时代,也许机器真能帮助永生。”
大康耸了耸肩,“他们搞的机器人挺邪乎的,‘永役’还是‘永生’,真讲不清楚。”
“没问题。”
另一边,挪威海。
月光下的沙滩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研究服留在礁石上。衬衫口袋里别着阿赞诺实验室的工牌,和那枚三叉戟徽章。
当宋秦的指尖触到海水时,皮肤下蛰伏的荧光纹路瞬间苏醒。
十年前注射的血清从未失效,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颈侧鳃裂重新绽开,瞳孔收缩成适应深海的竖线,双腿融合成流线型的尾。下潜时,一群闪着蓝光的深海萤虾恰好游过,像一场突然降临的星河。
三百米外的海面上,银蓝色的光晕如花绽放。柔和的歌声乘着晚风而来,每个音节都裹挟着潮汐的韵律,像是远古海洋留下的密码。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蓝色海平面下时,岸边的礁石缝里,一株新生的珊瑚正悄悄伸出它荧光色的触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