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青梅 第13章 辩白

圣人不肯违逆祖制削恩李氏，又恐伤及自身，祸及子孙后代，要想保李家绵延国运，只得杀先祖子孙万代。

先帝七子，除郭氏废太子，信王为庆王同母弟，王因遭郭氏谋害，一家数口幽禁王府多年，大王不见长安，长安不见大王。

光王乃先皇最幼子，岁同安阳，长安言，皇九子生母暴毙而亡，宫中言，皇妃实为郭氏贵妃杖杀，光王不屈服贵妃，险先饿死宫闱。

其余三子，皆为郭氏孽党，圣人杀三王灭三亲诛三族。

庆王弑君谋逆才登君位，百日内根基不稳，大肆屠戮世家宗亲，朝局动荡不安。

圣人要做明主，要恩子孙，要立天下，要为万民，要保李朝千秋万代，自然早做打算。

主上一面重用我的伯父，一面封赏庆王府功臣。

百日内，皇后下诏，恩赏诰命，封妻荫子，以显父母。

穆家父子，大穆小穆双双列侯，商户沈家得公爵，女嫁王府男尚公主。

长安皆知，颜卿曾拜于郭氏太子门下，郭氏余党得新朝重用，以显圣人求贤若渴爱才若命，从前太子一党的文官武将，凡有利于文治武功，圣人不计前嫌皆开怀纳之。

王家蒙冤受难，主上推翻先帝旧案，将罪全丢与郭氏一门，又遣皇太子出城相迎，圣人当面泣泪亲扶王老，返还王相官位清白。

圣人放权宗室子弟，放广成王军权，委江都王江夏王重任、以安抚蒙骗宗室子弟。

圣人重用世家，崔氏，颜氏，王氏三家，以障世家豪门耳目。

再以崔颜权臣杀皇子皇孙，又以李氏将军王除攀附郭氏一党的豪门世家。

军中多勋贵子弟，圣人恐军中叛乱，再起宫变兵变，无奈按兵不动，先使缓兵之计，大王早在醉生梦死之时，经年谋划。

不杀如何肃清孽党？不除如何建立新朝？

杀军中袍泽，踩着同僚尸骨往上爬，便是要背一世骂名。

平民中户，程氏三兄弟，得颜大将军举荐。

奉圣人暗中递刀授意，是要名声还是要尊位？

杀令如急行军。

一颗颗渗着血的头颅裹在粗布麻衣里，程氏三子，要荣华富贵。

三月里，百日内，头飞身死，程家，一跃而飞。

那家人买房置地，丢开祖籍，丢开军户，丢开折冲府，不过一季，程大郎程二郎程三郎，成了登记在册名副其实的长安人氏。

圣人一登大位，即刻册立东宫太子，是为安养国本，朝臣武将不需揣夺上意，各路人马以谋东宫。

主上以储君近臣，诱文武百官。

天上，破开一个大缺口。

北地哪家不争？南郊哪家不抢？

郭氏任人唯亲，朝中死一个佞臣便缺一个官位，长安二百万，天下两千万。

苦活累活缺人，闲活好活最不缺人。

九品队正飞升东宫左郎将，百日连升三级大有人在，更有一官府小吏得圣人特旨，天子天恩，赐东宫长史，前代九朝无此先例。

豪门勋贵死一半儿活一半儿，一半儿无声死，一半闹腾活。

军中各处抢着人头抢官位，活下来的豪门子弟，没空去平康坊玩乐，都在争太子亲卫勋卫。

郭氏为祸李家半年，圣人杀庸李留勇李。

皇族大姓私产充归国库，圣人还私田于生民，皇后济慈扶贫，赡十道孤寡，高寿老人。

长安百万人，鱼龙混杂，各样人皆有之。

为高官俸禄荣华富贵，胡乱杀人放火者，大有人在。

未避免冤案错案，大理寺不歇，少卿累吐了血，御史台不眠，御史哑了嗓，刑部不睡，主司累死在案上。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百日难眠，肃李朝，清郭氏，日夜理政，无一刻闲暇。

龙子凤孙用鲜血浇灌长安八水，也助圣人皇后坐稳了帝位后位。

长安百日杀戮，圣人纵横天下，我自然无从得知。

这些细处，都是我那拜相的伯父，和我那封王的大哥说与我听的。

圣人杀了道人，将颁政坊两处道观，分赐给了颜家和昌乐王府，离太极宫近的那一处，归属颜家，另一处僻静之地，归昌乐王家的宜阳县主。

伯父不住永福坊颜家，只住颁政坊道观。

那日，我与伯父登高灵宝楼，他看太极宫，我观长安城。

伯父告诉我，“父子谋反，弑君杀父的名头，天底下谁能当得起？”

“圣人不做好圣人，史官如何拿笔？”

“太子不做贤太子，言官如何俯首？”

“杀李亲杀李族，如此大罪，谁能担得起？”

“郭氏纵然是恶，也不过是李氏父子的替罪羊，以身入局救长安罢了……”

伯父还告诉我，“这就是李家的帝王权术，太极宫的御下之道。”

伯父笑说李家，我却想起了颜家。

于是，我问伯父，“阿爷同阿爷，是否从无嫌隙？”

伯父停了笑，双眼望向我。

父亲择了庆王，伯父选了襄王，兄弟二人料定庆王能得天下，于是伯父借口遭主弃，抽身回了洛阳。

不论哪一方赢，颜家总有退路。

父亲死前说的话做的事，一切早有预谋。

李家未必诚，颜家未必忠。

两家能走多久，就要看君心几多诚，臣心几多忠。

我道：“这就是颜家的臣子之道，这就是洛阳城的驭君之术……”

伯父甩了拂尘大笑。

他指着长安各处市坊人马，“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恨不能生于此长于此长眠于此，谁不爱长安，谁不想长安，谁不想攥着它主宰长安？子同吾，吾同他们……”

伯父又道：“鱼尾儿，瞧瞧，长安，已是颜家的长安……”

我端详长安。

是啊，我所憎恶的颜家，快要成了我的颜家，我想逃离的长安，已然成了颜家的长安。

换言之，长安或是我的长安。

紫绯绿青，白鱼入舟，李绿桃红，白日升天，精雕玉琢，白雪难和，朝生夕死，络绎不绝，这才是真正的长安……

太极宫成了庆王的太极宫，长安城成了颜家的长安城。

薛家不肯与长安城休戚与共，试问，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太极宫两仪承天，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