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
“昏君……”
“昏君……”
“昏君……”
“昏君!”
天,金光亮。
纱幔如窗棂,它朦着秋日,它胧着天光。
我从梦中惊醒,我从昏沉的噩梦中猛然惊醒!
再醒来,我不在皇后居所丽正殿,也不在冯太后的兴庆宫,更不在童太妃的积善宫……
熟悉的香气,令人昏昏欲睡的奇香,它纠纠缠缠随我蹁跹缭绕。
我在放我生,予我死的永乐殿中惊醒!
睡梦里嚼骂着昏君,我再睁眼,第一眼瞧见的,正是昏君。
梦里醒来,只他一人。
新君看守我,昏君死守我。
长乐未央,永乐不乐,流光叹息,多番情愫,万点啼痕,攀附在皇帝的龙颜之上。
爱恨情仇,本不该套牢这位少年天子。
新君执拗不听谏言,他以身入局,生死不论,新君偏执仇恨,一步一步,一季一季,一年一年,自顾自走成了昏君。
我失足落水,占了圣人龙榻。
这一回,我没有因风寒连着昏睡五日。
这一世,我只睡了半日一夜。
一切不如前世。
一碗热腾腾的毒药,昏君将它送到我的眼前。
“你骗我!”
毒汤药与埋怨声,一同而来。
一切快过前世。
我才活,人刚醒,便要孤身赴死。
天子便是天子,皇帝便是皇帝,圣人便是圣人,他够狠毒,他会折磨人,他最擅杀人诛心,昏君有数不清的奸邪手段……
诛灭我心,夺我性命……
不能入口致命的一碗毒,勾起我前世的苦痛折磨,浑身追忆,一时间,我虽不曾服毒,竟也疼痛难忍。
前世毒酒,今世毒药,鸩毒之痛,我不想再尝第二回。
“你又要毒死我?你又要杀了我?”
我冷声质问。
天子垂下眼眉,他的愧疚无处可逃。
热腾腾的毒药滑进圣人口中,天子替我尝药,皇帝替我试毒。
无毒,这药专治风寒,他告诉我。
“是你……先杀了我。”
鹤奴强辩。
他将汤药递到我唇边,重活一世,天子依旧是天子,皇帝依旧是皇帝。
依旧偏执,依旧固执,前世今生,他生死不改。
鹤奴依旧如故,我自当不变本心。
前缘痛苦,今生余孽依旧托生常在。
我将凄苦的汤药一饮而尽,美酒比它可口,鸩毒比它味美。
苦留舌苔,我吃下许多茶,我吐出许多水,一口接着一口,只为洗净它。
“是你,是你……”
“是你……先害死了母妃和姫姫!”
我大怒。
殿内瓷碗碎了一地,殿外宫人跪了一地。
我无恶不作,圣人恶贯满盈,算起来,终究是他欠下的命多过我欠下的债。
离开龙榻,我起身对镜穿衣戴簪。
穿衣,穿皇后衣。
戴簪,戴天子簪。
铜镜,照着我,昏君就在我身后,宝镜,同样也照着他。
镜中的鹤奴,少年的身藏着叵测的魂,君威之下,竟藏着几分圣明。
若无我,他,像个圣明的皇帝。
我的脸上少了那道乖巧伶俐的疤,我的双耳也不曾残伤。
镜中的我,年轻的皮掩着恶毒的灵,眉眼之间,放出一丝英明。
若无他,我,像个英明的皇后。
鹤奴,观镜,他瞧我,我瞧他。
“不论前世今生,朕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抚着我的肩,他贴着我健全的耳,他与我亲密说话。
威胁,调笑,戏谑。
前世如此,今生依旧。
死也不会放过我……
君无戏言,国君所言,字字为真。
“陛下……”
我说。
“如何?”
他问。
“奴的耳是好的,主上不必如此亲近。”
我嫌恶地试图用言语推开他。
“是吗?”
他反问。
“我忘了……”
“可是……我早就习以为常……”
“朕改不了,朕想不起,也不会改……”
“本就该如此亲近。”
昏君贴得更近,无赖笑着同我说。
这一世,我的青丝不曾中断,我的发上簪满了天子簪。
我拿起一只玉簪,它是圣人所有,我用它砸向眼前宝镜,只一下,镜碎簪断,我与鹤奴人面破开。
他的笑,我的怒,四分五裂。
破镜能重圆?
自然不能。
好在,我与昏君,从来不是脆弱易碎的铜镜。
我回身,镜中人喜怒陡然翻转生变。
这一回,换我执起天子的手。
“陛下不放过奴?”
我笑。
“难道,我会放了你?”
我长笑。
“杀我之仇,鸩毒之苦,李君清,这辈子,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这一世,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笑,我冷笑,我苦笑。
我威胁着撂下狠话。
一字一句,我说得清楚,他听不明白,昏君的脸上,并没有泛起滔天怒意,反而,他的笑意漫过眼底,竟然短暂地移至我的两颊……
他有症,我有癔,四目相望,疯疯癫癫,都不似常人。
“求之不得。”
李君清调笑着答复我。
昏君微微低了身子,这一举动,我看得出,我猜得出。
他是要吻我,他笑着便要亲下来,上一世,我饮下毒酒,浑身疼痛毫无力气,故才让他趁虚而入。
鹤奴,骗天下人,骗皇太后,骗我,骗他自己,前世今生,他言行佯装,他只为折辱羞辱报复我。
这一世,我偏头躲开。
天子长身停滞,他愤怒,紧接着,是失落。
我无心陪同探究,我不管不顾脱身而去。
“颜冰清,你服毒之前,你说你自幼爱慕朕,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哄我?”
我快步走出永乐殿,身后传来皇帝陛下的怒问。
一声又一声,像是巨怒羞愤叠加,怒气,不可仔细估量,真假用意,亦不可轻易辨别。
离开陛下寝宫,走过皇后居所,昏君穷追不舍,争吵不休,质问不断,我与昏君所到之处,宫娥下拜,内臣皆跪。
无人敢拦,无人敢拦,无人敢躲。
我拎着裙袍走进积善宫,我忍着眼泪寻遍我长住多年的宫殿。
“皇贵太妃呢?公主们呢?”
我哭问殿内宫娥。
宫娥轻声细语,我听得清楚,她说,“昭阳长公主贵体病弱,圣人怜惜公主,为保皇妹福寿安康,为求公主祈福长寿,圣人命公主入观音禅寺拜凉国公主为师,尊佛尊释出家为尼,祈求佛祖庇佑,添福添寿,今日宫中太妃公主皇子大多前往观音禅寺观礼,童太妃,安阳长公主一同随行……都不在宫中……”
“当真?”
我问。
拜凉国公主为师,尊佛尊释,为公主添福添寿,极好极妙。
宫娥点点头。
“圣人命阿湘姐姐代替娘子前去禅寺一同观礼。”
阿湘,阿湘,我环顾左右,她不在我身边,她也去了观音禅寺。
观音禅寺,观音禅寺,她们都在观音禅寺,我牵起裙袍,便要出太极宫,前往观音禅寺……
走出积善宫,出门路遇昏君。
我在阶上,我却是输家。
陛下在阶下,他是赢者。
他眸光雀跃,他胜券在握,他失笑,他欣喜。
他在挑衅我,他在同我宣战。
重活一世,李君清手握能困我的金锁铁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有了人质。
我,输得心甘情愿。
两世苦海,我死也不能脱身,既不能渡过苦海,那我便投入苦海,化身苦海。
残了又缺,缺了又残。
鹤奴有癔,我亦有症。
他死,我殉葬。
我死,昏君不许我死。
他前世不放过我,我今生不放过他。
这是死局,这是一局无解的死局。
鹤奴不能死,天子不能死。
而我,幸得机缘重活一世,我亦不能就这么认错服输,自裁轻易死去……
为了我的命,我舍不得杀他,为了折磨我,他舍不得杀我。
既是死局,总要有人去死。
我五脏有火,总要嗜血发泄。
杀不得李家的皇帝,难道我还杀不得太极宫的奴婢?
我盯着圣人忽而发笑,我改了主意,我不出太极宫,我不离长安城,我不去观音禅寺。
我不顾昏君的追逐逼问,我带着他走过东海湖,我领着天子,一步一步走进顺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