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我,究竟是被毒酒毒死,还是被李家天子活活气死……
我不知那昏君,究竟是重病病亡,还是被我生生气死……
他死,我亡。
一切全都不知。
我痛苦,我挣扎,我哀怨,我轻言。
痛感慢慢消失,五感渐渐恢复,不由自主,我受苦的身子忽而变得松快,我解开褶皱的眉头……领取满身空白,我的身子往北走,我的心儿往南去,灵与魂东奔西顾……人心灵魂,各奔东西,我苦苦寻觅追随,终于得人得心得灵得魂……
才退去痛苦,刚收齐人心灵魂,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我闻到一股奇香,我在死亡中闻到酒血以外的香气,这香气,我既熟悉,又生疏……
我惊醒,我从梦中惊醒!
我从恶梦中惊醒……
大梦初醒,噩梦滚落。
我在太极宫中惊醒,我在永乐殿梦醒。
我醒来……
我醒在了我丢弃玉璧,划破脸,投身东海湖的那一天。
我醒在了新君叱责我的那一刻……
我做了一场梦,一场血泪交织,它是一场长梦,更是一场噩梦。
我仿佛睡了数年。
梦里,那样真实,那样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混沌着飘在这场旧梦里……
我有些分不清何为梦,何为醒?
何为真,何为假?
梦是真,还是假?
醒时真,还是假?
我于梦中惊醒,醒来,事事一如梦中,事事半点不差,杀害我的凶手,我的仇人,就在我的眼前。
鹤奴看着我,他的衣着样貌正是新君模样,恍若隔世,忽如少时,眼前人,正是从前样貌。
是我回到六年前?
还是我一梦六年?
新君看着我,我的眼贴在他的脸上,我与新君紧紧不连,黏着粘着几乎是为一人。
梦中一切,我强按心中疑惑,看着新君,我强忍对昏君的仇恨厌恶……
两方羽睫对垒,人不知相逢梦非梦。
纠缠不休,不清不楚,梦里梦外,我一时分辨不清,我在新君眼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那一丝愁怨杀气,常现在我那场长梦里,只一丝,只一刹那,愁怨消失,杀气遁藏。
是我,还陷在噩梦里,是我多心。
那是梦,那只是噩梦。
那只是一场让我失去亲人,失去性命的噩梦。
那是梦,这是假。
我活着,母妃,姫姫都活着,这才是真。
新君看着我,他眼里温润文雅,清澈见底,我如梦中,他如梦中,新君不言不语,他一动不动,我再一次避让躲开……
陛下,他的一言一行与我梦中分毫不差,他垂眸抽走案上纸张,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我的双眼追随紧盯。
一息之间,温润的双目立刻变回严厉怨恨,他训:“阿颜,你多年不识君,究竟是无意还是无心?”
新君一语戳穿了我的无意无心,我疑惑惊惑,强忍异样。
“皇后之位,你再不用心,有的是人愿意用心!”
新君愤怒着,他忍无可忍,他对我的厌恶嫌恶,不加掩饰。
天子动怒。
一如梦中。
女官、宫娥、宫人皆入殿,人跪了一地。
浑如梦中。
一言一行,我如梦中,依旧第一个下拜。
新君说着重话,我跪地表示求饶,照旧无话可说。
走出永乐殿,两行眼泪肆意飘洒……我哭给太极宫瞧,哭给宫人们看……
祝公公也如梦中,他急着追出来,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肯停歇。
“主上话虽说得重了,娘子也不是全然无错,您就一笔一划,把那三个字,写明白了,从此记在心里,让圣人再挑不出错来……”
“那是天家的圣人,也是李家郎君,娘子不妨多哄一哄,多让着里面那位一些?您就服个软?您心里不服,面上总得过得去?这事,若是换了旁人,早不知把命丢在哪片南郊地里,也就是娘子您了……”
我掐着我的皮肉,祝不休所言,与我梦中一字不差,梦是真,疼更是真,我哭着一一应下。
待我点头应允,祝公公抽身快走,消失不见。
我依旧不叫人跟着,我一人走着,走过丽正殿,走到东海湖边,站住了脚。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似梦似幻。
梦既是真,我该追随它?
一时间,我拿不定主意。
回溯那场梦,忆起那杯毒酒,圣人病危,我该在永乐殿,在陛下的病榻前,为圣人泣泪?
不,哭泣没有用,杀了昏君才是正道。
不,小寒那日,在岱山,我当不跟随广成王、祝不休回长安太极。
不,离开长安,我该不去岱山,我该躲入天下三百六十州。
不,小寒那日,我该用昏君递来的宝刀杀了他。
不,小寒那天,我该多用些力气,用那半截玉笛刺死他。
不,火油倒满永乐殿,那一天,第三箭,我该射向皇帝陛下。
不,是那次,清君侧,我砍杀杨延吉,便该顺手清除李君清。
不,是那年,在杏子林,我的利箭,不该有偏向,它该一箭封喉,一箭穿心……射杀昏君……
既然如此,我就该一步一步,一步不落,脚踏实地顺着我的噩梦,按部就班地走……
扔玉璧,划破脸,烧伤耳……
一件一件,全如梦中,一步一步,我必能射杀昏君,以报鸩毒之仇……
我将先帝所赐,代表圣人的半枚玉璧,从怀中取出。
我把它握在左手,我抬起右手,作势要将它丢进东海湖。
这一次,半枚玉壁不曾落水,我也不曾入水随它而去,我身后,也无宫人们的叫喊声。
我的右手停在空中,它被人制住,它被君王抓住。
“是你!”
新君赶到,陛下现身我眼前,天子抓住的不是手,是洗清他清白的罪证。
“你又想划破脸?离开太极宫?离开朕?”
一连几问,天子大怒,他掰开我的右手,空空如也。
四目相顾,两方恩怨情仇险从眼底迸发。
那半枚玉璧,藏在我的左手掌心。
我望着东海湖的湖水,湖水中的我,人是从前人,魂是前世魂。
没缘故,没道理,重活一世,有趣,我只觉万分有趣。
眼前之人不是新君,不是鹤奴,不是李君清,他是六年后,他是予我美酒鸩毒,毒杀我,要我殉葬赴死的昏君。
长梦是真,眼下更是真。
疼痛消失,我分辨不清梦与醒,可六年前,我分明是个目不识丁的蛮人,一梦醒,瞧着那些方方正正的方正字,我便知晓那些不是梦,全是真。
眼前人,新君的皮,昏君的心。
可气,更可恨。
昏君与我共赴黄泉,我既能重获新生,他未必不能。
这大抵就是……那昏君……喃喃苦求的下一世。
下辈子,下一世……这辈子,这一世,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昏君装模作样,他终究藏不住对我的怨恨杀意,我瞧出了他的异样。
“是……”
我不加掩饰,怒而告知昏君。
“你骗朕?”
皇帝厉声质问,他气愤不已,这熟悉的疯感,勾起我肆意疯癫的笑意。
我无奈长笑……我收声收笑。
“是你先骗我!”
他先我一步,从梦中惊醒,一梦六七年,多少恩怨绞着性命,无从罢休。
他瞧出了我的破绽,他忍着恨,忍着怨,他重活一世,才一醒来,他不惊不讶不动声色,他的言行一如前世,一国之君设陷尾随,他只为拿住我,只是为了抓住我陷害他的罪证。
我噩梦惊醒,我瞧出了他的古怪,我忍着恨忍着气,忍气吞声,一步一步学着前世,只是为了引出他的狐狸尾巴。
一样的寒冷,一样的戒备,一样的算计。
像,心术与阴谋,我与他,十足的像。
我趁皇帝大怒,我将天子推入东海湖,我要去积善宫见童太妃……
可惜,这昏君死不肯与我罢休,他落水,他不松手,我被迫追随,我被昏君拽入东海湖,我的脸撞上他的脸,我重重砸着昏君,鼻子一酸,我闻着血气双眼一黑,透骨的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真实,我以**凡胎活在人世。
我活着,昏君也活着。
如天子心愿,如他所求,我与之,同死,同生。
我坠入水中,我大梦初醒,我从昏君怀里逃脱,又坠入大梦之中,又坠入昏君的禁锢,我落入秋日的东海湖,一如前世,我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