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打笑脸人,夏衙内不好冷脸,左右都清醒,便端了平日的样子问他要不要一起用早饭。
“不用不用,来的路上吃过了。”宋监工笑着摆手,兴致勃勃地拿了一旁桌上的鱼灯给他瞧,“托了衙内的福,我这鱼灯用的是您买的颜料。瞧,这朱娘子手艺多好,补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曾经坏过。”
夏衙内被他兴冲冲的样子给逗笑了,接鱼灯过去时,还打趣道:“瞧你这样,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这样式没在人家朱娘子面前露吧?”
然而等他一瞧,也有些愣住。
这鱼灯长一尺半,前后分三块,每一块的鱼骨连接处做了工艺,互相可滑动,因此点燃里头不倒不漏的烛盘,小孩子拿在手里玩闹时,鱼头鱼身鱼尾互相摆动,以此达到模仿鱼儿游动姿势,可谓活灵活现,手艺绝妙。
令他愣住的不是这鱼灯的绚丽,而是看了半晌,这灯色彩鲜艳,却又因是生绢作底,和谐妥帖,尤其是鱼鳞边堆叠制作的金粉镶边,格外灵动好看。
却根本没看出时哪里坏了,分明是个完好的,好似刚买了来的鱼灯。
宋监工见他不语,就笑:“我方才去取的时候,也是这样翻来覆去到处看,愣是看不出一点破绽。”
夏衙内也赞一声好,“看来我将补扇子的活交给她是对了。”
俩人都赞好,宋监工也不好多坐,闲话两句问夏衙内要不要去工事上。
夏衙内摇摇头:“今日不成了,书院易夫子等着要我明日交策论呢,拖了好些日子了,再拖下去,怕是老头子也到家里来找我了。”
夏知府曾在檀州做官,但籍贯却是邝州淞淮县的,加上檀州又未设有州府学,因此夏衙内自打中了秀才后就一直在阳山书院读书,只等着八月秋闱去邝州下场后,再进入州府学念书。
宋监工自然清楚,但听他竟然称呼学院的夫子为老头子,也不敢搭话,只道了告辞拿着鱼灯回去给家里交差了。
——
四月初一,临近浴佛节还有几日,宋掌柜照常接了妙严寺大和尚的下的定。
因往年都是乔家灯笼铺做,因此提前个把月灯笼胚就糊好了,宋掌柜让人托话叫朱颜这几日都去,帮着钱画匠贴纸点画,一日算三十文工钱。
朱颜心里盘算了一下。
宋监工的鱼灯做好后的这两日,她都在做夏衙内的单子,夏衙内那头四月二十七才要,还有二十几日,分几日到灯笼铺做工也来得及。
她这几日并未着急复原,而是先用细纱布包了石粉,轻轻摁压晕墨处。因绢面细密紧绷,不可直接用水,否则污面晕染更大。
摁压的过程中石粉也会顺带将墨吸附走,再用极淡的浆糊水蘸在晕了墨的地方,一点一点轻轻刷,待墨晕干透后再看。若是依然有痕迹继续这个方法,只是下手要更轻。
如此几日都用在这上头了,这几日就去铺子里,等过两日再来后续,蘸了水的地方也干得透透的了。
只是她看了下这精致小扇上写的内容,“比翼和鸣双凤凰,欲栖金帐满城香”,晕染的正好是凤和帐两个字。
一把这样的价值不菲的香罗檀木绢扇,画的是象征忠贞的大雁,题的诗句却这样香艳。
朱颜猜想或许是夏衙内送给哪位粉头外室的。
也有可能是哪位红颜知己送给他的,因此不小心晕了墨后他才会这样紧张。
朱颜曾好事地问邵远,这位夏衙内是否婚配,邵远面色古怪地吞吞吐吐:“他,他没成婚,不过听人说,他爱去妓馆。另外,他还好……”
“好什么?”正细看扇面上还有无错漏的朱颜下意识追问。
却没听到邵远说话。
她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古怪。
“好……人妻,尤其是寡妇。”邵远挠挠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他都二十五了还未娶妻,就好这口,因此有人私底下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寡妇郎”。”
怪道。
朱颜这才恍悟,邵远得知自己接了夏衙内的单子后,才会反应这样大。
文人墨客爱去逛妓院,这名为风流,说什么吃醉了对着舞姬诗兴大发云云,并不算纳罕事。
再者,本朝并不拘寡妇再嫁,甚至平民百姓中,若是哪家寡妇要说亲事,媒婆都能一茬一茬地登门。
若是生育过儿女,更是受欢迎,这样证明子嗣上丰荣。
这些寡妇愿意和夏衙内来往,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只是总有些多口舌的背后嚼舌根罢了。
不过她也有些了悟,或许这就是夏衙内为何放着那么多的老手画匠不找,非要找她这个新来的。
想必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敢到处胡说这扇子上的内容。
想明白这件事后,朱颜就不再多问。对于朱颜来说,对夏衙内的风流韵事她并不关心,挣钱才是要事,因此抛之脑后。
去了灯笼铺上工时,钱画匠并未在最里头的屋子,而是将桌椅工具都摆在了围院露天里。
钱画匠也不在屋里,而是站在桌前与扎灯笼的李家两兄弟说话。
院场地里摆着四个巨大的莲花灯。
与平日里做的灯笼不一样,这些莲花灯彩足有一人半高。
底部三层,中间有花托,最上头的主体莲瓣巨大,每一瓣都足有三个手掌宽。而灯面比平日里用的糊纸更轻盈细薄,还未上灯油就已经感觉透光性极强,还不知上了灯油是如何壮观,与平日里用的材料比,看着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钱画匠的桌上已经摆满了颜料块,以及各类用来贴面的金箔、绢花、以及珍珠粉,还有几块价值不菲的红绿石等等。
见她来,李氏兄弟就停了话,让钱画匠有事去扎灯笼屋里找。
这几日王掌柜让兄弟俩赶着多做点小莲花灯,这东西只需要粗略的细竹篾做骨架,糊染过色的草麻纸就行,浴佛节白日里开法会,夜里会有许多民众买来放河灯,需求量极大。
虽然三个才算一文的工钱,但现在早稻种好了,家里没什么活,有一文算一文,谁也不嫌钱多。
钱画匠点点头,没一句多余的,转头给朱颜分配了活。
钱画匠负责主要的脉络勾勒,朱颜负责罩染颜色,最后钱画匠再增添莲蓬蜻蜓等细节。
绘制工作完毕后,两人一同贴缀金箔绢花等,再各上三层桐油和三层蜂蜡,就算大功告成。
说起来简易,做起来可就是几日的活。
光是罩染,就得重复上色四五次,否则颜色不够深,看上去就不够鲜亮,再上了桐油和蜂蜡更是没得看了。
钱画匠和朱颜忙活起来,忙到连午饭也没人去前头提,王掌柜得闲了发现没人吃饭,就送了进来。
本来她对朱颜自己接活的行为有些看法,当下看她如此卖力,那点子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先吃饭吧。”她冲两人招呼。
洗洗手,朱颜草草吃了饭,也没歇口气,继续下午的活。
钱画匠原本还打算歇一会,看她这样,也不好自己一人去坐着,于是重新拿了笔。
日头西斜,四座莲花灯彩已经有了雏形。
防止夜里下雨,李氏兄弟也来帮忙,往底下垫木脚,上头搭油布,上下都能防患未然。
等到朱颜同王掌柜那儿招呼一声走出外头到巷子口时,后头却有人叫住她。
“朱娘子,等一等。”李二郎几步上来。
朱颜就问:“有什么事?”
李二郎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半晌也没说出口。
朱颜看他不说,就道:“要不明日再说?”她还赶着回去做活呢。
李二郎就直言:“我有个亲戚在城里支了个窄铺做生意,因着手面小,定制不起好的,索性让我用竹篾做了个招幌。只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画匠,不知朱娘子能不能接这个活?”
其实不是找不到,而是给的价太低了。
大铺子的画匠动辄三四百文,还得自己买材料,加上近来浴佛节生意都好,无论谁也一概涨价,更加做不起。
他这个表婶在城里住,卖面的生意从挑担子做起,现在好不容易盘下个铺子,还不想一文钱没挣就先给出去几百文,因此让他到处打听哪里有价格低一些的画匠。
前几日他偶然听王掌柜说起朱颜的事,得知她接夏衙内的活也才几百文。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就起了心思,今日寻得机会拦住了她。
见找她是为了生意,朱颜态度就缓和了一些、耐心了一些。
想了想,简单问了李二郎的要求,“是什么店?只是幌布,还是要写字加画?”
她也经常抬头看两边店铺的招幌,大多都是青蓝的幌布帘儿,店面阔的,譬如药铺、酒楼等还会加纱面的灯笼招幌。
若是大些的铺子,还会置办栀子灯在门口揽客,就算是夜里看着也格外醒目亮堂。
李二郎见有戏,忙答:“我三堂婶这个铺子是通宵的买卖,白日里也开门。因此要做一面青蓝布的,还要外加两只招幌灯,两样都无需加画,只需写字就成。”
朱颜算了算,并未说工钱,先应了这件事,“同在乔家铺子里干活,就算我帮你这个忙罢了。”
好在买了自用的笔,否则这个活还不一定能接。
李二郎听了哪有不愿意的,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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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