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岳的屋内,寂静无声。
那件绣满《三生缘录》的喜服,前襟和下摆沾染着大片凝固的暗红魂血,符文黯淡无光,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靠床坐着,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玄玉的话像冰锥,反复刺穿他的魂核。他无颜面对禹岳,便求了孟婆前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声叹息。
孟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浓烈的药香混合彼岸花的甜腥,驱散了些阴冷。她看了眼枯槁的禹岳,眼中闪过痛惜,径直走向禹岳,把碗递过去。
“五更还魂汤,趁热喝。”
孟婆声音低沉,“你这魂体,旧伤新创,再不养,怕是要散架。”
禹岳目光落在漆黑的汤药上,没接。他声音嘶哑:“婆婆,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情您也知晓?”
孟婆沉默片刻,把碗塞进禹岳冰凉的手里。她盘腿坐下,脸上带着沉重。
“嗯,”孟婆声音沧桑,“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姬吾云阳寿未尽,却被错勾,魂飞魄散……差点改写了人间百年历史,是大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的脸,续道:
“勾魂的鬼差就是玄玉。冥王震怒,亲自出手,拆骨削肉,剥去根基,打入十八层地狱最深处……那里,进去的鬼,没一个能完整出来。”
“谁曾想,”孟婆长叹,“九百年,他竟爬了出来!只是爬出来的,已非当初。记忆全消,容颜尽改,气息都变了。”
“他得了‘牛头鬼差’的身份,算是在冥府苟活。冥府众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鬼差了。”
禹岳捧着温热的碗,指尖感受到一点暖意。
拆骨削肉,打入地狱……他无法想象。原来玄玉说的“犯下大错,受刑失忆”,竟是这般惨烈。
玄玉当初为什么要靠近自己,他不是失忆了?
还是本能地想靠近?
孟婆看着禹岳失魂的样子,倒是有一事不明,压低声音:“禹岳,你怎知这事的?那玉珏又是哪来的?”她目光落在禹岳身侧的玉珏上。
一枚是他从不离身、浸染魂息的半珏,温润依旧。另一枚色泽稍暗,带着泥腥,断口与他手中的严丝合缝——正是姬吾云那半枚!两枚残珏并拢,虽仍有缺口,已能看出当初的环形轮廓。
“婚仪前一晚。”禹岳声音低哑疲惫,“我辗转难眠,心中不安。去三生石附近散步。”
他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虚空的远处。
“走到僻静处,远远望见玄玉蹲在三生石下,像是在埋东西。”禹岳指尖摩挲着新得的残珏,“他行色匆匆,我未能留住他。但心下好奇,便走近了些……”
他顿住。
“就在我靠近时,怀里这枚玉珏,”禹岳握紧自己的半珏,“它突然剧烈震动。”
禹岳闭了闭眼。
“我顺着感应,在他埋东西的地方便挖出了这个。”
“看到它第一眼,我就知道是阿云的玉珏。”禹岳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它怎么在这儿?为什么在玄玉手里?他为什么埋它?”
巨大的疑问绞碎了他最后一丝喜悦。
“我心神不宁,折返档案司。”禹岳声音变冷,“找到了姬吾云的轮回档案,调阅了同编号的记录。”他嘴角扯出冰冷的自嘲,“结果,真有一份编号相同、内容却截然不同的档案。”
他眼神复杂,有恨,有痛,更有被愚弄的冰冷。
“两份卷宗,必有一假。能在档案司动手脚,对姬吾云之事如此了解的人,”禹岳声音疲惫而绝望,“再无他人。”
“所以你推断他伪造档案,而且知道姬吾云真正的下落。”孟婆替他说完,眼中满是了然与叹息。
禹岳低头,紧握掌中拼合的两枚残珏。冰冷的触感,带着千年前的诀别温度,他握得更紧,指节发白。玉珏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痛。
……
翌日,玄玉方归。
高大的身影立于门前,比昨日更加憔悴。暗青鳞甲重新覆身,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牛角黯淡,曾亮如星辰的黑眸空洞无光,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自我厌弃。
他不敢靠近。
目光扫过禹岳身上那件被魂血浸染的婚服,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他几乎窒息。
六百年的光阴在他脑中翻滚。
忘川边的对话,档案室的陪伴,禹岳为他系上腰带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那碗加了蜜的彼岸花丸子……
曾经偷来的温暖,此刻都化作了穿心的毒刺。
他算什么?
一个害死禹岳挚爱的罪魁祸首!
一个靠着欺骗和遗忘才得以靠近的小偷!
禹岳对他好,给他名字,与他结契,不过是看他可怜,是千年孤寂后抓住的一根浮木,是……同情!是怜悯!
他怎敢奢望那是爱?
禹岳真正爱的,跨越生死也要寻找的,从来都只有姬吾云!
是他,亲手斩断了禹岳所有的希望。
自厌几乎将玄玉吞噬,这六百年的相守,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场对禹岳的持续伤害。
身影动了,玄玉大步走向屋角悬挂短剑之处。那是鬼差的制式武器,玄铁铸就,锋刃幽寒。
他一把将剑抽出鞘,冰冷的剑身映出他扭曲痛苦的面容。
没有犹豫,玄玉握着剑一步步走回禹岳面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地面,膝盖撞击的闷响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他双手将短剑捧起,递到禹岳面前,剑峰微微颤抖,指向自己的心口。
“禹岳,”玄玉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我欠他一条命。”
他抬起头,那双空洞绝望的黑眸死死锁住禹岳,里面是彻底的放弃和赎罪的疯狂:
“你想为他报仇,那便杀了我!”
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不那么痛苦了?
剑柄被强硬地塞进禹岳冰冷僵硬的手中,玄铁冰冷。
禹岳的瞳孔骤然收缩!
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玄玉那句“杀了我”的刺激下,轰然爆发!
“玄玉——!”
一声饱含了千年血泪、被彻底背叛与绝望吞噬的嘶吼从禹岳喉咙深处迸发!
“为什么是你!”
他握剑的手猛地抬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朝着玄□□开的胸膛,狠狠刺去!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那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长剑精准地没入玄玉左胸,魂血淋漓!
玄玉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或恐惧,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是身体晃了晃,依旧跪得笔直,双手无力地垂落,任由那致命的剑锋留在自己体内。
殷红的魂血,如同决堤的溪流,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暗青鳞甲,顺着剑刃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禹岳,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鲜血。
禹岳握着剑柄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做了什么?
真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