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自开天辟地执掌轮回以来,秩序森严,死寂恒常。
嫁娶婚仪?
那是属于阳间烟火红尘的喧闹,与这永恒的幽冥格格不入。
然而,玄玉偏要开这亘古未有之先河。
他想要一场婚礼。一场像他在在拘魂时匆匆瞥见的,凡尘俗世里最热闹喜庆的婚礼。他想给禹岳,一个堂堂正正的仪式。他想告诉所有的鬼,禹岳不再是无依的游魂,两人结契,同担这幽冥长夜。
判官殿内,掌管律典的老判官听了玄玉的请求,惊得手中朱笔都掉了,墨汁溅污半卷案牍。他扶了扶歪斜的判官帽,苦口婆心:
“玄玉啊玄玉,你可是铁面无私的牛头鬼差,怎地也学那游魂野鬼,生出这等荒唐念头?”
“冥府何曾有过婚仪?”
“这,这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玄玉只是沉默地站着,高大身影在案前投下阴影,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是前所未见的执着。
判官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老朽做不了主,你去冥王殿吧。”
冥王殿,位于幽冥最深处,威压如狱。
玄玉卸了甲胄,只着一身单衣,跪在冰冷刺骨的黑曜石地面上。他将所求之事,连同对禹岳的六百载情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禀告。
冥王高踞于白骨王座上,身影笼罩在翻涌的混沌黑雾之中,只露出一双仿佛蕴藏着亿万星辰的眼眸。听完玄玉的陈述,一声嗤笑,如同寒冰刮过殿宇:
“痴儿!”
玄玉的头颅垂得更低,脊背却挺得笔直。
“求大王成全!”
片刻死寂后,冥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允你。然……”黑雾翻涌,冥王虚抬一指,指向殿外无垠的幽冥深处,那里是连鬼差都轻易不敢踏足的惩戒之地。
“刀山火海,过一遭罢。”
那是冥府最酷烈的刑罚之地,刀山剔骨,火海焚魂,专惩罪大恶极业力缠身之魂,使其在无尽的痛苦中偿还罪孽。
玄玉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叩首:“谢大王恩典!”
此事,他瞒了禹岳。只说近日要押解一批重犯去地狱深处,需得几日功夫。禹岳不疑有他,叮嘱万事小心,便又埋首于陈旧卷宗之中。
玄玉踏入了刀山火海。
刀山界域。无数柄由万年玄冰与九幽煞气凝成的利刃,倒插于地,刃尖闪烁着森然寒光,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阴风呼啸,卷起蚀骨寒气,吹在身上,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刀切割。每一步落下,都必须精准地踏在仅容半足的狭窄刀脊之上,稍有不慎,便是利刃穿魂!
刺骨的冰寒与刀锋割裂魂体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席卷全身。
玄玉高大的身躯绷紧如铁,牙关紧咬,每一步都留下淡金色的魂血,在冰冷的刀锋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他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名字在燃烧:禹岳。
穿过刀山,便是翻腾的业火之海。
这里的火焰并非凡火,乃是焚烧罪孽的红莲业火,色泽暗红近黑,跳跃着粘稠而暴戾的光芒。热浪扭曲了空间,空气被灼烧得发出嘶嘶哀鸣。
踏入火海,那业火缠绕上来,疯狂舔舐着魂体。每一寸肌肤、每一缕魂丝都仿佛被投入熔炉煅烧,深入灵魂本源的灼痛,比忘川的沸水猛烈百倍。
黑烟伴随着魂体焦糊的气味升腾。
玄玉闷哼着,巨大的牛角因剧痛而微微震颤,角上古老的符文在业火中明灭不定。他调动起全身鬼力抵御,却依旧被灼烧得滋滋作响,魂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步履越发蹒跚,每一步都在承受着魂飞魄散的威胁。
有相熟的鬼差奉命在边界看守,以防意外。看着玄玉魂体遍布深可见骨的刀痕与焦黑溃烂的灼伤,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鬼差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忍不住隔空传音吼道:
“玄玉,你疯了!一场婚仪而已,不过虚礼,何至于此!”
“何至于赌上性命,快出来。”
业火之中,玄玉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下。
他勉强抬起头,望向同伴声音的方向,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弧度,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他于人间徒留的遗憾,我都想一一补上”
话音落尽,他义无反顾地冲向火海的最深处……
当玄玉拖着支离破碎的魂体回到安全区域时,他身上的暗青鳞甲早已被业火焚毁大半,露出下面焦黑翻卷的皮肉和森森魂骨,乌沉的弯角黯淡无光,符文几近熄灭。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呼吸灼热,一身血腥之气。
看守的鬼差慌忙上前,用特制的寒玉瓶收集他逸散的魂光,又喂下珍贵的固魂丹药。看着玄玉惨不忍睹的模样,鬼差长叹一声,眼中复杂:“你这痴牛!那禹岳,值得吗?”
玄玉躺在地上,望着头顶永远灰蒙蒙的天穹,意识在剧痛与丹药的清凉中浮沉。
他没有回答值不值得,只是咧开干裂流血的嘴唇,露出一个疲惫却傻气的笑容,低声喃喃:
“他值得。”
几日后,玄玉勉强能行动,用厚重的鬼差斗篷遮掩住一身未愈的恐怖伤痕,当他回到档案司外石径时,禹岳正站在那里等他。
日轮的余晖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禹岳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落在了玄玉苍白如纸的脸上,落在他颈侧未能完全遮住的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上。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袍在幽冥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玄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想拉紧斗篷,却牵动了伤口,额角渗出冷汗。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没能成功。
禹岳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手,动作很轻,缓缓掀开斗篷兜帽。
狰狞的伤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焦黑的皮肉,深可见骨的刀口,尚未完全愈合的灼伤……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停留在玄玉脸颊上一道较浅的刀痕边缘,指腹冰凉。
幽冥的微风带着彼岸花若有似无的腐朽甜腥,拂过石径。
时间无限拉长。
玄玉被禹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然而,禹岳只是微微倾身。
温热的唇带着禹岳独特的魂息温度,无比珍重地印在了那道最狰狞的伤口之上。唇瓣触碰的瞬间,玄玉浑身剧震。那生不如死的剧痛,奇异地被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与滚烫,瞬间席卷了他的魂核!
玄玉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
禹岳的唇没有立刻离开。他闭着眼,长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痛惜。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漫长得像一个轮回。
禹岳的指尖再次抬起,极其轻柔地拂过刚刚被亲吻过的伤口边缘,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