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李言溪如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将藏秀阁的庭院仔细清扫了一遍,连一片落叶都不放过。他动作沉稳,心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前院的喧嚣持续到深夜,那震天的鼓乐和欢呼,如同细针般扎在他心上。他知道,昨夜是宁王殿下与王家公子的洞房花烛夜。那个位置,那个能光明正大站在殿下身边、承受她所有温柔宠爱的人……本该……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扫帚,指节泛白。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昨夜是结束,也是开始。主君已入府,殿下的目光,是时候该投向别处了。而他的机会,就在今日!
他回到耳房,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尺许长的紫檀木长匣。匣子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一股低调的贵气。他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幅卷轴。这是他花费了数月时间,利用藏秀阁能找到的最好的纸张和墨锭,废寝忘食临摹而成的——赵元瑾书房里悬挂的那幅她最喜爱的、前朝书法大家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他深知赵元瑾酷爱颜体书法。真迹自然无法奢求,但一幅形神兼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和才情的摹本,足以表达心意,更能彰显他的“价值”。他临摹时,不仅追求形似,更力求捕捉那份悲愤郁勃、忠义凛然的神韵。这已不仅是一份贺礼,更是他精心准备的敲门砖。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卷轴,确认无误,然后珍而重之地合上紫檀木匣。成败,在此一举。
辰时三刻,正是赵元瑾新婚次日,接受府中仆役拜见新主君的时刻。栖梧苑正厅内,赵元瑾与王殊之并肩端坐于主位之上。
王殊之已换下了繁复的嫁衣,穿着一身庄重又不失柔美的绯红常服,衬得他肤白胜雪,容光焕发。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初承雨露的慵懒和羞涩。他努力保持着主君的端庄仪态,但偶尔与赵元瑾眼神交汇时,那瞬间流露出的甜蜜和依赖,却怎么也藏不住。
赵元瑾则是一身玄色常服,气定神闲。她握着王殊之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声地给予他支持。
王府各处的管事官人、有头脸的仆役、侍卫统领等,按照品级依次进入正厅,向宁王和新主君行大礼参拜,口中高呼:“奴婢/属下叩见宁王殿下!叩见主君!恭祝宁王殿下主君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王殊之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赵元瑾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放松。他定了定神,学着赵元瑾的样子,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温和:“都起来吧。日后王府诸事,还需诸位尽心。”
“谢殿下!谢主君!”众人起身,垂手肃立。
拜见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轮到内院各处的管事时,藏秀阁的严官人领着李言溪走了进来。
“藏秀阁管事严氏(仆役李言溪)叩见宁王殿下、主君。恭祝宁王殿下主君新婚大喜,琴瑟和鸣!”严官人的声音刻板恭敬。
李言溪跟在严官人身后跪下,深深叩首。他今日依旧穿着藏青色的仆役服,但浆洗得格外洁净挺括。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足以令日月失色的脸庞。他低垂着眼帘,姿态谦卑到极致,却自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王殊之的目光落在李言溪身上时,心中猛地一跳。他从未见过如此……妖冶绝伦的男子!那张脸,美得近乎邪气,尤其是左颊上那道淡淡的粉色印记,非但无损其容光,反而平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感。他像一朵在暗夜中盛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诱惑力。王殊之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威胁和不安。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赵元瑾。
赵元瑾的神色倒是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只是一个普通的仆役。她淡淡开口:“起来吧。”
“谢殿下、主君。”严官人和李言溪起身。
就在这时,李言溪突然上前半步,再次躬身,双手将那个紫檀木长匣高高捧过头顶,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全然的恭敬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
“奴婢李言溪,感念殿下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无以为报。今逢殿下与主君新婚大喜,奴婢斗胆,耗费数月心力,临摹殿下素日珍爱之颜鲁公《祭侄文稿》一幅,虽笔力拙劣,难及真迹万一,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谨以此陋作,恭贺殿下主君新婚之喜!惟愿殿下主君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正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以及他手中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匣上。
一个藏秀阁的低等仆役,竟敢在新婚次日,当着新主君的面,向宁王献礼?献的还是亲手临摹的、殿下最喜爱的书法?这胆子……也太大了!心思……也太深了!
严官人脸色微变,想要呵斥,却碍于场合不敢出声。
王殊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李言溪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看着他手中捧着的、显然是投殿下所好的贺礼,再想到他口中那“耗费数月心力”、“一片赤诚”……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赵元瑾的手。
赵元瑾感受到了王殊之的紧张。她安抚地回握了一下,目光落在李言溪高举的紫檀木匣上,眼神深邃难辨。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宁王的反应。
赵元瑾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哦?临摹颜鲁公的《祭侄文稿》?倒是……有心了。”
厅内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言溪高举的紫檀木匣,以及他身后严官人瞬间煞白的脸上。一个藏秀阁的罪奴,在新婚次日、主君初见的场合,如此高调献礼?这已不仅是逾矩,简直是胆大包天!
王殊之的心揪紧了。他虽性子和软,但世家公子的敏锐让他立刻感受到了李言溪此举背后的深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赵元瑾的手,指尖冰凉。
赵元瑾感受到王殊之的紧张,安抚地回握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李言溪身上,平静无波。短暂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哦?临摹颜鲁公的《祭侄文稿》?”赵元瑾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玩味,“倒是……有心了。”她微微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官员,“呈上来。”
官员立刻上前,恭敬地从李言溪手中接过紫檀木匣。李言溪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低垂的眼睫下,眸光闪烁不定。
官员小心地打开匣子,取出卷轴,在赵元瑾面前的案几上缓缓展开。
刹那间,一股悲愤郁勃、忠义凛然的磅礴气息扑面而来!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那淋漓的墨迹,转折的锋芒,枯笔飞白的苍凉,竟将颜真卿原作中那股锥心泣血、忠魂不屈的神韵摹出了七八分!倾注心血与才情的呕心沥血之作!
饶是赵元瑾见多识广,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她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卷轴上几处精妙的转折,低声赞道:“好笔力!好气韵!”她对颜体研究颇深,自然看得出这份摹本的珍贵之处。
王殊之也看到了那幅字,他虽不精书法,但那扑面而来的气势和殿下毫不掩饰的赞赏,让他心中微涩。他看着李言溪低眉顺眼却难掩风华的侧脸,再看看案上那幅震撼人心的字……
厅内众人也都被那幅字的气势所慑,看向李言溪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就在这时,栖梧苑门口又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侍卫进来禀报:“回殿下,是柳侍讲……他坚持要求见殿下,说……说有要事请罪。”
柳清?请罪?
赵元瑾和王殊之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赵元瑾想起昨夜柳清的醉态,心中了然,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让他进来吧。”
很快,柳清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刚醒不久,脸色苍白,头发草草束起,官服皱巴巴的,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他走到厅中,“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羞愧:
“下官……柳清!叩见宁王殿下!叩见主君!下官……下官是来请罪的!昨夜……昨夜下官失仪!喝得烂醉如泥,竟……竟敢擅闯栖梧苑,惊扰殿下与主君新婚之夜!还……还胡言乱语!下官罪该万死!请殿下、主君重重责罚!” 他越说声音越低,头死死抵着地面,肩膀微微耸动,羞愤懊恼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厅内众人看着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柳清,又看看一旁捧着紫檀木匣、姿态谦卑却难掩光华的李言溪,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王殊之看着跪地请罪的柳清,昨夜那点小小的芥蒂,在对方如此直白强烈的懊悔中消散了大半,反而觉得有几分憨直可爱。
赵元瑾看着柳清那副羞愤欲死的模样,又想起昨夜他傻乎乎喊“好看”的样子,心中倒是淡了几分冷意,有些哭笑不得。她清了清嗓子:“柳侍讲,你也知道自己罪该万死?”
柳清身体一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是……下官知罪!任凭殿下处置!”
“嗯,”赵元瑾慢条斯理,“惊扰本王与主君新婚,按规矩……不过念在你醉酒糊涂,且昨夜那几句‘好看’的醉话,倒也算说了大实话。这罚嘛……暂且记下。滚回去洗漱干净!顶着这副模样在府里晃荡,成何体统?”
“是!是!谢殿下开恩!谢主君开恩!”柳清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对着赵元瑾和王殊之又是深深一揖,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这才敢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王殊之,只见新主君容光绝世,正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柳清脸一红,更是自惭形秽,连忙低下头,又对王殊之的方向行了一礼,这才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柳清这一打岔,厅内凝重的气氛倒是被冲淡了不少。赵元瑾的目光重新落回李言溪身上,也扫过他手中那幅价值不菲的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