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人多得我们不得不打开窗户吸引怪鸟主动登上狩猎场,如果一直让它们袭击飞艇,飞艇坠毁所有人会死。我们想……哪怕多救一个,也好。」
船长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得知这个事实的又,对海韵的指责目光视而不见,三人坐在驾驶室外一张桌旁,面面相觑。
「所以,你把我丢在门口,自己去睡觉了?」
「没错,我很累。而且你都睡过去了,睡着的人没有感知力,睡哪里还不都一样。我干嘛劳累自己搬运你?」又实在是理直气壮。
海韵气不过,不想和这人说话,转头问船长,「……那你?」
明明是在讨论自己的死亡,船长分外平静,淡淡笑着:「就这么死了。」
「手给我。」又示意海韵和船长各自伸出一根手指。
海韵照做,又也用一根手指触碰船长。
记忆漩涡席卷两人。
船在晃动。
人,占满船舱的人。
原来,那天,在狩猎怪鸟时,飞艇内部到处都是被从大水中救上来的人们,所以通道里才有那么多散落物品。
人太多,飞艇被怪鸟盯上,船员们必须猎杀怪鸟,就在这种混乱情况中,船长和船员们一致决定打开狩猎场窗户吸引怪鸟。
这是一场混乱搏斗,船长让侄女驾驶飞艇,自己和船员一齐上阵。
飞艇失重,倾斜。人们惊叫,慌乱。到处是人,到处是叫喊。
「我们最后会怎样?」船员问船长。
「捕到怪鸟灭亡那一天。」船长回答。
这场搏斗中,船长死了。她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不是被怪鸟杀死。
视野中,是一个孩子惊慌失措的脸。
是一次意外。
那个孩子太紧张,面对登船的怪鸟,倾斜的飞船,她不是有意撞倒结束战斗力竭的船长。
孩子的脸越来越远,惊慌,叫喊,都往后退。
只剩下那个孩子,在哭。
「要活下去啊。你还……这么年轻呢。」
一声叹息。
死亡近在眼前,云层,越来越远的飞艇。然后是,掠过眼前的脸,家人,未完成的愿望。
那些遗憾,几乎从内心深处满溢出来,席卷所有思绪。
在哪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遗憾。
每个人都知道生命尽头是死亡。
可是,人们会赋予死亡尽可能多美好愿景。说死亡是新生,全新的开始。也会幻想死后世界。
但……
「醒醒。」又使劲摇晃海韵,「那不是你的记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记忆,但你也没必要深陷另一份回忆中不可自拔。」
海韵清醒了,立刻看向船长:「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船长记忆也不是很清楚:「是突然之间。船员们……把遇难者放到安全的岛后,那天晚上来了吃人鬼。最后,我们都死了。于是这艘船重新出现,我们还在这里。」
「……」海韵在提到这个话题时总是避开,「知道了。」她点点头,轻声说。
「陛下,我们送您去皇宫岛。」船长还是这句话。
「……呵。呵呵。」海韵笑了笑,「大部分人,都死了。母亲也一样。我能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有什么不能接受母亲也死去。没关系,我会找到她。」
对话就此结束。
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海韵昨天那么激动,只过去一夜,她,为什么这么平静?
皇宫岛,是变故的终点。
那是应该作为终点的地方。
她,不能去那里。
不能在没有凑齐线索时去那些地方。知道吗,没有拿到重要道具就打开真相之门,只会得到坏结局。
这里已经有太多死亡,她讨厌死亡,也讨厌作为失败象征的坏结局。
她不能去终点。
就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时,海韵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
「一直以来,我有个疑惑,你是因为二姨那场事故,才决定当船长的吗?」
或许,这个问题不该出现在这。太多不该说出口的问题被提起,往往意味着,故事将走向另一边,另一种结局。
这是个活着时被问起绝对会避而不谈的话题,船长没有避开,说:「那段时间我很怕死。二妹死在面前,夜不能寐,可是,每天出门都要乘坐飞艇。」船长苦笑,从身上拿出一个包裹,向两人展示,
「我天天把它带在身上。」
包裹中,是降落伞。
船长把降落伞包裹放在一旁,「现在才意识到,不需要它了。」
事实上……对于岛屿下的漆黑深海来说,从空中坠落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运气不好,很有可能在下落过程中丧命,即使有降落伞也一样。
这真是件怪事。有时候人活着时说不出口的话,倘若死后还会活着,或许就能畅谈起来。
如果,这个答案是肯定回答。
那么,害死船长的人,是谁呢?
海韵把话说得更清楚:「你知道,害死她们的其实不是飞艇,是她们卷入岛屿间权力争夺。飞艇被人动手脚才会爆炸。」
「您说得对。」船长还是那样平静,淡淡微笑,「失去二妹后,我接手捕鸟飞艇,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恐惧飞艇事故,而是因为,不想卷入权力争夺。」
「我明白了。你宁可杀怪鸟,也不想杀人。」
疑惑得解,海韵点头。不是她宽宏大量。
只是……她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可生气?
「那么,愿望呢?让你留在这里的愿望,是什么?」终于确认了答案,海韵继续问。
船长看看驾驶室的门:「原本是想见到她平安长大。现在,我希望那个不小心撞倒我孩子能活下去。」
是个相当平凡的愿望。
「……」海韵说,「你可以偏离航线。不必为了维持世界稳定坚守岗位,你已经死了。」
船长摇摇头,「太迟了。陛下。太迟了……」
「是吗?」
海韵只是这么反问。像是问船长,也像是问自己。
乱序的时间……
阻碍太多事正常进行。
「喂,你。」
「怎么?」被点名,刚刚揣好东西的又不动声色应声。
「再吹一次吧,那首歌。」莫名压抑起来的气氛中,海韵请求。
两人沉默无声中再次来到观景台。观景台还残留狩猎时的残骸,窗户不太干净,残留物遮盖视野。
「能把窗户开大一些吗?」又询问。
海韵把窗户调整得更大,让上半身都能沐浴在微风中。
窗口开得更大更低,又再次伏在窗边吹那首歌。
欢快曲调倾泻。
时间穿过成千上万个世纪,穿越世界,横跨无数宇宙。
时间啊,本该是一往无前。纵横的时间,留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首歌再次吹完了。下方,正对一片岛屿,看起来风景很好,有树有亭子。
「其实,这首歌应该不太欢快。」海韵说,「因为你吹奏时,眼睛没在笑着。」
「是啊。」又这次微笑,笑意不及眼底,「它讲述一位被斩首的王回忆辉煌,旧日时光远去,人们欢歌新世界到来……」她站在窗台上。
海韵惊慌,伸手去抓跳窗的灰发少女。
又想躲避,不可避免推开海韵的手。
「……」
……
这一瞬间,过往历历在目,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过去,记忆在回溯至相同时刻时,曾经所思所想的那个自己与如今重叠,那些想法念头交织,仿佛昨日重现。却明显感觉出,今时不同往昔。是不同的我了啊。可是以后,我是不是,仍旧要经历很多次这件事?
我靠着岛屿边缘,那片风起时吹上云雾的围墙。我想在附近的小岛上种一颗高的树,因为这里,院墙外不足两步就是岛屿边缘,根本无处种树。
可是,可是,我觉得,就算再一次经历,也许那是很多年后,也没有任何不好,那时的我说不定和现在一样。也说不定不是,可是,如果那时的我回忆这个我的话。我想,她一定会很可惜这样做。
这样,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成功联结。
知晓未来的人啊。
无数次的未来。可还要前往?
会的。会的。
因为,我是如此怀念这个我,如此——向往时间前进的未来。哪怕在做重复的事。
哪怕,我知道那不可能。
世界向上高升,又对海韵挥手,「但你别担心,这是一首歌颂生命可贵的歌,我会再为你吹奏这首歌的。」
海韵没能抓住她,只能看她坠落。
「等会见。」又开心得赠送飞吻,「等会见啦!」
她自由了。暂时是。
晴空白云。
降落伞。
看准位置,下面正好是岛屿。
怎么会这样呢!
就在张开双臂心情飞扬时,感受落下失重感时。
世界极速下坠,让人开心得想笑!
降落伞很好。
她挂在树上。
这就是运气恒定吧。
灰发少女像一片叶子,还是破破烂烂命不久矣的那种,在枝头摇晃,摇晃,就是掉不下来。
嗯,脚下离地面怎么也有二十米高。
树。真高啊。
又抬头看天空。从她的特等席能看见远处浮岛鲜花缭绕,两座岛离得不太远。
等会。等会。
花?
这个世界,花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岛屿零零散散,就算有耕地也会用来种食物,花是种给有钱有闲的人美化生活的。所以只有富裕的岛上才会养花,但那也不会——整片岛屿都是花,还要住人呢。
除非,那是用来种花的岛。
这里是皇宫岛附近。
听说皇宫有一大片花海,那么,花是从种花岛上移植过去的?
嗯,不能一直挂在枝头。真不像话。
又妥协了,向她那诡异的命运低头。
可恶,我命由我,是吧!
灰发少女深呼吸,主动解开降落伞安全带。
嗖——
自由落体啦。
然后是噗嗤。
这个世界挺可怕,不过她死不成。就是很痛。
很痛很痛。
人从二十米高空摔下来什么样,完全是碎肉不至于,也很难说完好无损。
又安静躺在她的位置里,仰望天空。
疼。确实疼。
就这样等着她的身体恢复。宇宙给她开挂,真好。
等回去她就找宇宙算账。
在咬牙切齿把宇宙骂过三千遍时,她的身体,骨骼不再传来生锈锯子锯骨头的钝痛,如果说一处骨折迅速生长是这种痛感,她全身骨折一起恢复,简直像在生锈锯子锯骨头同时每根骨头还附赠一把铁锤在锯子上敲击。一下一下。
断裂骨头很多,疼得人想死。
落地前她想,干脆给自己打一针麻醉剂好了。
……那实在是件危险的事。不知疼痛,身体缺失都不知道。怎么不危险?
比起在未知世界人事不知,她更倾向于选择忍痛但意识清醒。
所以用胡思乱想来分散注意力。
脚下这座岛,遍布亭台楼阁水榭,有瀑布,山石,凉亭,栈道,落差起起伏伏,边缘……那是一片海?
「真怪。」
其实建筑不一定是这样,但一提到国家,皇帝什么的。她脑袋里只有十分久远以前,远古人类最初建立起的王朝。
但是因为这个时代并不是落后古代,所以这些亭台楼阁之间有些现代建筑的影子。
是新旧结合版。
她从未真正见过远古时代建筑,一切全凭借古籍和后人想象来推测还原。较真起来很怪,还是别较真的好。
就在这些胡思乱想走到尽头时,她的身体彻底复原完毕,重新站起来,打量地上的世界。
这个岛装潢华美,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倒像是……风景岛。供人游玩的。现在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不该是庆祝日,太后心脏病发,皇帝出事。
不大乱就是好的。
「平静过头了。」
这是最直观感受,好像那些变故不存在,灾难不曾到来。就像有谁在紧要关头停住时间。
世界平静得诡异,无风无浪。
「算了~和我,没关系。」又自言自语,迈步走向刚刚确认过方位的种花岛。
那座岛,想去看看。
没办法,想横穿岛屿,只能开始爬山。
有水。
抬头看天空,天空晴朗,远处一点淡淡乌云。晴天雨吗?山上有山中亭,连接回廊,至少有屋顶。
……改变方向,向回廊走去,远远看见山中亭在回廊后方。
又穿过回廊,向那抹山中亭靠近。
雨落在肩头。真的下雨了。
这片浮岛中,亭台楼阁,水榭纵横。
瀑布自山上倾泻,山涧向下流团聚。
有水落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下雨了。
浮岛,也会有晴天雨。
就在半透明雨线斜打屋檐时,又看见坐在亭中的少女。
女孩子,黑发的,黑色眼睛。
在宇宙中看见黑发黑眼本就不寻常。同类来自不同宇宙,特征各异。又还从未见过有谁有如此纯粹的黑色组合。
少女在亭中读书。
晴天雨,晴天还在,少女已点起灯火。
少女一手端书,一手端着烛台,走到屋檐下,烛台搁在护栏。
她不知天空降雨,风替她翻过书页,雨打在书页上,晕开。
灯火明灭,猝然消逝。
少女立即撕下一页,看也不看烛台只去就火,亮光积续。
白昼忽至。
天空,彻底晴朗。
暴雨如注。
又走到亭边。和少女一线之隔。
头顶没有屋檐。
天空露出缝隙,天际青白交汇,细雨落在两段回廊交界处。
回廊在地面立起隔断,高及小腿。
与视线持平的书按在身前,少女在雨中檐下,隔着雨线注视走来的又,开口:
「我是柠檬人。」
「……」真的。出现了。
任由雨水溅落面颊,灰发少女僵在原地,不可置信。
宇宙变出了柠檬人,来找她什么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
「喂……」又既无奈又好笑,就算是她,无情如她,也没办法觉得这件事不好笑。
「你笑什么?」少女平静地问。
「柠檬人,哈……」又没搭理少女,自顾自笑个不停。
少女神情一板一眼,就这样看着又笑得喘不过气。
「这个称呼不行。它不算一个名字。」又笑够了,抹掉眼泪和雨水,「我叫你柠好了。」
「你高兴就好。那是你的事。」柠檬宇宙承认了名字。
又在雨中嗅了嗅。
「可是你没有,柠檬的味道?」
柠困惑:「我没有柠檬。」
「所以,你现在,只是个同类?」
「是。」
「宇宙规则?」
「否。」
变成同类了,不再是宇宙。
和规则分开了,不再能窥探意识。
也没有柠檬。
又抬眼,扫过没有柠檬味道的柠:「找我干什么?」
「见你。捕捉你的意识,消耗能量,太贵。」柠说。
「……」
就是直接一次化形消耗更合适,是吗。
不愧是宇宙,精打细算。
「……」
又无话可说了两次。柠就这样看着她。
「走吧,来都来了。去完成迷宫活动,我要支使你。」又边说边跨越隔断,向亭中另一端走去,与柠擦肩而过。
柠跟在她身后:「好。」
又即使有再多不满,怨怼,此刻。也无法发泄。所以只能闷头走路。
她说想杀了宇宙,不只是说说,但是它有前提,那就是,宇宙还是宇宙。
宇宙变成了人。不再算是宇宙。
她再无所畏惧,也不能真的对一个同类下杀手。
她会做噩梦。她会害怕。
她讨厌死亡。
……她早该想到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宇宙,如果怎么戳都戳不活,十有**在作妖。太晚了,没能在宇宙变成人之前阻止。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听我说。」又颓废地有气无力命令宇宙,「从这里出去后,你别烦我。」
「不行。」柠直接拒绝,「我是来观察你,我会在你周围。」
「……」又用牙咬着嘴唇,恶狠狠,恶毒念头在脑中回荡,反正,宇宙不知道她现在想什么,不如现在就——「出去后你住哪?」她问。
「住?」柠完全不解这句话含义。
啊,好了。
太好了,宇宙是个大白痴。
没有人类认知,生活技能为零,估计丢出去就会死。
根本不用她动手。
哈哈哈哈。
灰发少女三步一窜走着,太开心了,怎么还有这种好事,天助我也!嗯……?
太高兴忘了脚下是回廊,一不小心脚尖卡在砖石缝隙中,要摔了。
什么东西,压在她背上?!
又惊得连忙爬起,有温度的接触让她浑身发毛,一回头,柠被她推得坐倒在地,歪头看她。
「干嘛?」又语气不善。
「你摔倒,我拉住你。」柠如实回答。
「可是你也摔了。」宇宙真没用。又在心里腹诽,到底没说出来。
「我只能窥探你的意识,我是以你的体质为标准。」下一秒,这句话准确无误击中目标。
「咳咳!」又把自己呛到。岔气了。
气得她胸腔疼。
「你太没用!换一个啊!」灰发少女占据高地先声夺人。两个和她一样体质的小废物有什么用?!宇宙怎么不变成超人?
「不行。」柠拒绝得很快。
「为什么?」又瞪眼睛。
「变完了,无法更改。一次性的,只能变一次。」
……好家伙。
灰发少女的心碎成玻璃渣,一片片,落在地上。
「我的心是月亮。」又哀叹。是那个画家画中许许多多的月亮,获得再多钱,再多荣耀,对死去的画家来说也于事无补。
「所以?」
就在听见回答瞬间,不悦涌上心头。
又因为这份不适惊讶侧目,黑发的短发少女安静走在身边。如果是以前,宇宙立刻就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现在,柠不知道。
而且,柠不知道,有些话,人其实不会说出来。就是说,宇宙变成人类接近她,完全不是个好主意。
她,可以随意欺骗宇宙!
「所以,」又郑重其事指着已经在回廊对面露出沙滩的海,「去踏浪吧!」管它这里为什么有海。这在下雨,只要。
只要来个晴天霹雳落在水中,宇宙肯定会被她送回去。
给我滚!
「你真奇怪。」不曾想柠却微笑,嘴上说着奇怪,神情没有丝毫厌恶,连眼神都诚挚得可怕。就好像,因为某种收集到的经验而得出结论,但自身并不这样认为,只是在说出一个应该说出的答案。
……宇宙,真好骗。又忽然不想笑了。宇宙没把她当疯子,当真的怪人。
「……」沉默中两人走出回廊,来到沙滩。
岛屿面积不算大,沙滩很浅,几步之外就是海。
海中暴雨。
云团蕴藏雷电,天空轰鸣。
冰雨砸在海面,海面像沸腾的水。
噼里啪啦,乒乒乓乓。
又看见冰雹从黑发少女头上弹开,宇宙毫不知觉。
于是,恶从心生。
又立刻捡起沙中一团冰雹,向柠掷去。
「嘿!」边掷边故意喊人来看。
柠从凝视海面抬头,被冰雹砸个正着。
「?」
宇宙全然不知人心险恶。
又干脆拽起她,把她拖到陆地边缘,避开一层层袭来的浪,柠被推在沙地上。
少女双脚浸湿,身上还是干的,困惑却无言地经受一切。
「你是来找我的。至少在这里要听我的话。」又说。
「不能在海上,听到没有,同类是不可以在海上的。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又俯视柠被她阴影遮罩的眼睛,盯着看。
黑色……果然很好看。
黑得纯粹,深邃,像宝石,也像……不能再平凡的石子,或者,黑洞。
其实,又的世界,真正符合黑发黑眼的人类,很少很少。
那只是她自己的喜好罢了。因为大部分人类是近乎黑色的颜色,所以黑发黑眼普通,因为真的符合很少,所以黑发黑眼深得她喜欢。
「海水导电,被雷劈到会烧焦。死……」又语气嘲讽,「倒是不会,你会死吗?」
柠如常回答:「不会,我拥有能量,只会,」
「被剥离。」又打断柠。
宇宙即使变成了同类,还是这套。
这样想着,又说:「那会痛你知不知道?」
柠还是一知半解:「痛?」
「就像这样!」又忽然蹲下掀起一捧海水,砸在柠身上。
就这样,黑发少女湿漉漉的,坐在海边,面对暴雨中的海,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喜欢为难她的,
生气的又。
「痛……不痛……」柠沉思起来,仔细感受,「有点……凉?」
「凉就对了,那是冷,太冷了同类会很难过,同类无法在休息站外面睡眠休息,这就是住的含义。」又沉着脸解释。
「否……?」柠还是不解。
「别忙,以后有机会试。」又冷笑。
等出了活动场地,她看这家伙去哪。
宇宙啊宇宙,放着好好的能使用规则的宇宙不当,竟然跑来当同类,变不出柠檬,想必肯定也没带柠檬币。
只能流落街头啦!
超级大笑容出现在又脸上。她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哈。」
「你变得开心了。」柠还是微笑。
又忽然发现这副模样非常讨厌……怎么就,很像。
对,非常像平时的她。
面无表情时,她也是在微笑。
总是下意识,保持笑容。曾经,她有一段课程,就是练习如何微笑。每天对着镜子,练到在脸颊僵硬时也能收放自如微笑为止。如果她不能,她的笑容不得体,姨妈会给她播放教育片,让她看那些因不能完美微笑而被从自己人生中剔除出去的人们下场如何。
她真的很害怕,那时候,她真的非常害怕不能拥有姨妈所说的,每个人都会有的未来。
因为,孩子们经常被教导要畅想这个字眼,甚至作文都离不开它。
「拥有美好未来……难道不是最平凡的渴望吗?」又问向柠。
同时心里明镜似的。其实,她是在厌恶自己。不是厌恶宇宙,而是厌恶这个被宇宙用作参考的自己。宇宙很像她,却不是她。
「你否定未来。每次我们交谈时都是这样。」柠也真的回答她这个问题。
又审视少女一会:「宇宙,你套着我的皮。」
柠当然不可能理解这句话,从各个方面都是,于是只能以困惑面对说出这句话的又。
又自言自语般说:
「就是,有点太像我了。」
她从背包里翻找出紫色折叠伞,撑在两人头顶,「虽然现在为时已晚,多少管点用。给我举着。沿着沙滩往那边走。后面有个岛,我们去那。」
柠根本不知道下雨要打伞,不过她好像对折叠伞很感兴趣,可能在研究要不要上架商会。
伞撑开得太晚,两人都是湿漉漉的。又当然不可能和人并排走,她让柠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闷头走路。
雨,还是雨。
又简直心烦意乱,宇宙不打招呼成为同类,让她更烦躁。这东西入侵她生活,已经太多太多。
越想越烦。
嗯?猛然一抬头。
她说怎么雨还是浇在身上,走在她前面的柠不见了!
柠完全是同类,没有超能力,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看看周围。
沙地。沙地是软的。原本是有脚印的,暴雨一下任凭什么痕迹都没了,如果……地上有个洞?
……不,你再仔细想想,一般来说,岛上怎么会有海?这个岛,是人造的景观岛。海,是人造的。
所以,怎么会突然地上有个洞?雨中世界是鬼的世界,鬼可不会维护景观,时间混乱是混乱,但这些建筑度过的是实打实的时间。景观无人维护,也许,原本这里的确有个洞,甚至是个景点,年久失修被隐藏起来,现在根本不是景观,而是危险区域。
柠这家伙,走着走着掉洞里了。
仔细找找,洞口肯定有蛛丝马迹。又趴在沙地上找,越来越多奇怪之处,沙滩上只有沙子,没有贝壳海玻璃一类必有的装饰物。
就算是人造的海,为了给游客增加体验感,一定会做得像真正的海滩一样,不然,不能采贝壳,水里没有海洋生物,游客来这里做什么?
「……不对。」
又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测。这里不是给游客游玩的海。
这里,是别有目的,用来掩盖什么的,像是海的东西。
是统一规则这个罪魁祸首让她把这里认知成海。
又不再在沙滩上寻找,带着一身泥泞,一步步踏入水中。
她走向深海。
泥沙冲刷殆尽,海水蔓延过腰间,深呼吸,蹲下潜入水中。
好了,现在是她该相信的时候。
并不是所有来海边的人都会潜水,有人只是坐在沙滩上看风景。从这种角度来说,这里是海的认知没有问题。
如果,她不把这里认知成是海,潜水就不需要任何设备。
她如履平地。
海水蔓延,时间流逝变得扭曲,海下一切,仿佛是另一个颠倒的世界。
她。看见朝下的。建筑。
「……」一串气泡从口鼻冒出。
瞬间,感受到水压四面八方传来。
不能,她不能想。
好了,重新睁开眼。
面前是成倍增长的颠倒建筑。它们就像她在飞艇上看见时的那样,密密麻麻搭建,区别是现在不在地上。
【错误!错误!错误!】
第一次听见如此强烈的,来自宇宙规则的警告。
呵……看来,试图逆转统一规则,触及宇宙规则底线。
但,那如何?
建筑还在增殖。没错,她必须,必须把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认知成为建筑,原型就采用在飞艇上时看见的那些,她以为替换自己的认知可以在宇宙规则这里蒙混过关,看来不行。
因为她真正看见的东西和建筑天差地别。
可是不行,那必须是建筑。
只有那是建筑,柠,才不会死。
给我存在吧。
世界。
你,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我相信。
然后,是我为了一个不算生命的生命,而相信着。
就算我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但我能够,我永远能够坚定我的世界,我的认知。
既然你是那种会让幻想成真的世界,回应我。
回应我。
增殖的建筑……停下了。
它,开始稳定形态,它在模糊和尖锐之间确定轮廓,它被看不见的手拉扯,被撕裂。
重新组合。
最后,出现在又眼前的。
是一栋门窗俱在的古代建筑。
嗯,是厚实玻璃窗,还有金属门。
这种和古代建筑完全不搭边的东西。
混搭风嘛。
又拉开门,从门缝挤进去,立刻反手关门。
开灯。
啊,是熟悉的摆设。
她想象了这栋建筑的内部构造。是她的小盒子。
至少,这个房间是。
柠躺在地上,水迹浸湿地板,好在,那是水,不是血。
那把伞都在。
又慢吞吞收起伞,盯着黑发少女沉思,看来她还是得教宇宙,不,得教这个东西一些生活常识。不是常规意义上,而是在它本身,在宇宙中生活的知识。
「起来。」又晃了晃少女。
柠就像童话中沉睡的公主那样,缓缓睁开眼睛。
是又这样定义,不管柠受了怎样的伤,她把那定义为,沉睡醒来。
于是,少女就真的像是从百年梦中醒来一样,魔法在她身上呈现出奇迹,她毫发无伤。是啊,不是有那种故事吗?那种不负责任的故事,公主沉睡百年,这期间完全没有描述,公主,到底如何保鲜这么久?一切全凭想象,是很不负责的故事。
此刻,又就把柠定义在这种不负责故事中,一向注重细节的她,强迫自己忽略任何细节。
简而言之,柠就这么活了。
重新,活过来。
「我定义你。」又说。
「……」柠的黑眼睛呈现出迷茫。
「我让你活过来,但我不需要你感谢。你只要牢牢记得这件事就好。你的出现,你活着,全部依托我的定义。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出现,更不可能活着。」
是的,在又成功让柠再次出现时,在她自己的脑海中,柠是活着的人,是她的同类,这个认知已经根深蒂固。
在这一刻。她承认柠的存在本身,是和她一样的同类,甚至是人。
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再也无法对柠动歪念头。
她是法治社会的人,不会杀掉另一个人。‘人’,她的人,不是规章规定的,人在定义上的人,而是和她拥有同等思维,能够让她在存在形式上认可的人。她承认柠是和她对等的存在。
「好。知道了。」柠答应得认真。
「……」又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刚刚这番话,如果在人类社会,可是彻彻底底的精神控制。」宇宙化身成人,只会是个怪物。巧得是,她也是。
「你控制不了我。」柠说。
话还未说完,又把少女推倒在地板上。
她压在对方胸口,粉色眼睛凝结成冰霜,没有任何温度冷冷注视少女,
「我们,可以试试。」
是个人都能看出,又被激怒,她很生气,她快要气炸了。
但有个人看不出。
「怎么试?」柠问出这句话时相当认真,她甚至在思考,要怎么尝试。
「已经,开始了。」又意味深长。
「那么何时结束?」柠再次问。
「等到我说结束时。」又平息怒气,从少女身上爬起来,好像这个话题是一笔带过的玩笑。
她从不开自己的玩笑。
「跟我走。我刚刚建立一条通道,直通后面的岛,我要去那。」
「好。」
这次又走在前面,柠跟着她。
通道呢,是很平常的路。
不管原来是什么地方,现在都只是路。
长长的路,身后跟着人。
脚步声,看不见尽头的通道,但知道身后有人,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如果走进地狱时是这样,其实也很不错。
「我想在黄泉路上吹笛子。」又心情很好。
「黄泉路?」柠问,「是这里?」
「不是。」又拿出她的笛子,吹起来。
这是一首低沉悠扬的歌,曾经,它被作为祝愿亲人登上天国的送葬曲,在过去的世界广为流传。
其实,当柠消失后,她在水下看见的,不是什么房屋。
而是。
对生命来说的地狱。
是掉进去绝对不会活着的场景,火山口,尖刺树海,无底深渊。
是这种地方。
并不是宇宙对她来说重要。就只是……
她不想输。如果柠在她身边死了,那岂不就是她输了。进一步说明她很没用,她是个失败者。
一曲吹完,通道到头。
门。出现在眼前。
又收起笛子,心情很好地笑出声:「但这里也行。世界,有很多离奇的地点。没人知道这些地方是否真实存在。」
「知道了,你因为能够在这里模拟这些过程。感到高兴。」
……真不爽啊,被作为观察对象。
又堵在门口,瞪着柠:「你别把观察我的结论说出来。自己知道就行。」
但柠在这些话中推测出更多,「所以有时候其实你没有把心里想的告诉我?」
「就是这样。」
「……知道了。」少女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让你看看我想象出来什么。」又自信满满拉开门。
门外,几步开外,索道连接对面浮岛。大概五百米长。
索道向下,挂着滑索座椅,还是双人座。
就是这种不要计较细节的东西,理论上,坐上去,就到对面啦!
柠僵住了。她很难相信,能在事事严谨的灰发少女身上看见这么不符合常理的作风。
又不在乎,解释:「这里的居民说,岛和岛之间靠索道连接,我当然不能大张旗鼓想象有飞行器接送,所以,索道也是滑索,这很正常,就算有东西突然出现,因为是符合认知的东西,对面岛上的人不会立刻发现不对劲。」
「可……」
又推着柠,「快走,别啰嗦。」
柠不情愿地被绑好安全带,又开始绑自己的那边,「你以为我只做表面功夫?」
「不然呢!」
「你看。」又向头顶一指。
滑索前方,有个小东西卡住座椅,不让座椅滑走。
又绑好自己那边安全带,手指搭在用来固定的绳结上:「我连固定器都没落下。它可以不严谨,但在逻辑上绝对说得通,那些逻辑不通的童话故事都屁事没有,我这么有逻辑,你放心,死不了的。哈哈。」
在又的狂笑声中,绳结被拉开,座椅带着两人一路向下。
意外地,看起来是向下的滑索,坐上去,并不是像风一样往下冲。
滑索晃晃悠悠慢慢下滑,速度比散步快不了多少。
「……」柠的沉默仿佛很大声。
「怎么,你以为我们会在山崖上撞死?」又笑得直喘气,「实话告诉你,我在实验结束后,心脏衰竭到只能维持日常最低限度呼吸,无法上班工作,娱乐项目与我无缘,如果要玩必须去游乐园的儿童区,知道吗,是那种给五岁小孩玩的儿童项目。」
换句话说就是,高空刺激项目她从来没玩过。她想象出来的滑索,最大程度上,是个儿童游乐项目。
「……感觉。」柠轻声说,「感觉你和意识中的你,不一样。」
「那当然。」又有点洋洋得意,「人是由身体,还有灵魂组成的。灵魂可贵,但身体也很重要。缺一不可。」
只是呢,她是在失去健康后才意识到这点。
有点晚。哈哈。
在宇宙中就算有想象撑腰,没经历过的东西怎么可能想象得出来?尤其是这种必须亲身体验的项目,她不可能仅仅凭借想象就让它成真。
柠说:「好的。我需要调整策略,我会接受这样的你。」
「……你试试。」又不置可否,那目光在说,
我可不会输。
滑索慢慢抵达对面,这速度实在不需要缓冲,但山崖上仍旧有一小片空地,甚至空地后镶嵌着门。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呈现。
「这边是另一片领域,推测有四种鬼。做好准备,」
又简单活动身体,想着没准接下来还要面对吃人鬼,叹气说:「谁让你要我寻找真相呢。」
柠反问:「什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