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令阳。
各大家或是乘船破江而来,或是策骏马驰骋而至,令阳本就繁华,一下人头攒动更显是热闹非凡。
今日一早袁昭便整理好衣物等候,依旧高束马尾,侧边一缕小辫绑了发扣,一身品蓝,侍女帮她简单地上了些脂粉,上挑的眉眼显得更利落干净,不作神色时稍有些冷淡,但已是意气风发尽显。
离湖边近,稍探出头便能见到水面倒影,袁昭笑笑,将书的一角捏的更紧了些。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行头后,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完全不似几个月前满身血污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样子。
不说别的,她袁昭虽然算不上什么热心助人活雷锋,但也算十足十守法守纪的好公民,但却一朝醉酒被迫穿到这捉妖界来。
“………”袁昭心里默默叹息,将书翻过一页。
原主与她同名同姓,父亲捉妖逝世,母亲忧思过度,家族人丁稀少,已是倾颓之态,而原主七拼八凑不知从哪里拿来了这灭生契,以命换命,用自己命格俱损,不得再生来换母亲存世。
袁昭使劲压了压狂跳的眼皮,克制自己不去想那被原主不小心擦抹了一块的阵法。
江风渐大,将人群的声响也带的躁动了些。
“诶!你看你看!有新船过江了,那是哪家?”
“是南景的殷家,船头立着风幡呢,真是气派啊。”
“不止呢,你再看后头,西云的孟、祁两大家也来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见着?”那人踮起脚看了,即刻又说,“你少胡诌,后方的船只连幡都未见!”
旁边人拧了他一把,说道:“你不知西云名号?”
那人反拧一手:“不知呀。”
“西云以鸾鸟闻名,那地人杰地灵,孟、祁是西云最强盛的两大家,你看左边船的船身是不是拓着青鸾纹,右方船是不是有金乌?”
“果真啊!”那人惊奇道,看着江风卷起各家的风幡,或是隽秀或是龙飞凤舞的字在风中翻滚,好不气派,好不张扬。
“没白跑一趟,真是开了眼!”
“捉妖五大家可是名号响亮,威风阵阵呢!”男人继续道,“谢,孟,祁,江,殷,哪个说出来不让人心里有底?”
“怎么是江氏,之前好像是袁氏啊?”那人挠头道。
“袁氏家主已故,袁家人丁又少,哪里还能有以前的风光无限啊!”
袁昭听着两人交谈,心无波澜地将薄册又翻了一页。
“诶,你说的这么起劲,但江氏子弟要么年纪也大了,要么还尚在襁褓,根本不参与捉妖比试呀。”
那人用肘撞了撞身边人:“不如和我说说谢家,我怎么还没看见谢家人呢?”
“来了来了,你看。”
身边有风起,胡乱地将书页翻动,袁昭用手去压,却听马蹄轻响。
马身高大,半片的阴影压在书页上,清越的銮铃随马步交错而碰撞生响,华贵不凡,少年人亦是身着品蓝,身形挺拔,好若新竹,风吹开额发,露出眉眼,已有藏锋之姿。
“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
袁昭平静地抬头掠了一眼。
马上的人感受到目光,也往下落了眼神,视线相撞,二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
马上人搭在缰绳上的手轻轻一扯,骏马便略快了脚步,袁昭将书挪出阴影,继续翻阅。
人来的差不多,捉妖比试的时间也近了,无论是大族还是小族皆要入山林,林内皆有强弱不同的妖物,灭妖物则得玉环,一人若可得五玉环并回至初点,则比试成功,晋为捉妖人。
袁昭和一干人等在起点,莫约百余人,其中各色衣样颜色皆有,但只有两人一身品蓝,稍有些惹眼。
例行的监护站在他们面前,慈眉善目地说:“山中凶险,若是放弃,捏碎手中的圆珠即可。”
罢了他又补充一句:“此物只可凭意念粉碎。”
“限时两个时辰,诸位请吧。”
一语毕,各人显出各态,害怕踌躇的,不怕硬刚的,皆入林开始捉妖。
只学了几个月的书识和剑训,不管如何,死马当活马医。
袁昭捏紧拳头,飞身进入,林内很大,枝干层层遮蔽,几百人入林各自分散,声音都几不可闻,入秋有些时候了,地上攒了一大片脆叶,走起来窸窸窣窣。
巨树的枝干很长,数条交错,横亘在面前挡了去路,一时间周遭的动响便稍大起来,袁昭压低了身子。
哗———
那树条好若游蛇,登时动起来,穿破半空,直直往袁昭面门劈来,袁昭略慢半步,那枝干上的叶子就爬了上来,擒住她双腿,割破护膝。
袁昭即刻抽出剑身,往地上一砍,剑刃锋利至极,那树干被削去一小片,便即刻缩回树上,但下一刻便有新的树条由她背后袭来!
“啧。”
袁昭反身将腰下压,轻易地躲了,接着几步猛冲,踏树干借力,一下飞至树冠末处,将剑刃毫不犹豫地刺入。
但就算如此,那树妖仍不善罢甘休,顷刻用树条将旁边两株树连根拔起,朝袁昭方向一掷,袁昭躲罢,却不想地上的枯叶已经箭在弦上。
“呃…!”
枯叶众多,虽伤不了袁昭半分,但遮蔽视野却绰绰有余,那树妖又将枝条抽出,只是刚刚受过一击,即刻破风而来。
袁昭觉察它动作已慢,便瞬时用剑扬起一阵剑风,让枯叶飞舞的更快些,那树妖捉摸不透,但袁昭已凭着那片刻的恍神闪身到它身后,接着又是一剑刺入!
呲…呲…哗!
那妖霎时便不再动作,树条也化作正常,犹如什么被扯下,从此解脱般。袁昭在树下拿了玉环,扔进口袋。
击败树妖的一瞬,袁昭便隐约能听清晰诸多人的声音,树冠散开,阳光也洒落下来。
“孩子,走这边出来。”
袁昭侧身看去,只见有几人捏碎了圆珠,哭的涕泪横流,监护正带着他们出去。
杀树妖废了些功夫,两个时辰说多不多,袁昭没在此地停留,继续往前走。
越往深走,动静反而越大,一路上又灭了三只小妖,现下只差一个玉环了,前方不远处有一方巨潭,袁昭正准备过去看看。
“谢公子!谢公子!”
动静慢慢缓息了,大抵是又有人灭妖成功,袁昭加快了脚步。
“谢公子可否等一等,等——哎呦!”
袁昭只觉脚下被一撞,当即警铃大作,反身边提剑往身后一抵。
“诶?不是吗?”那人慌忙站起来道歉,“林中凶险,我是想寻谢公子庇佑……”
那人动作太大,脚下的泥土本就松软,他踏过来竟然将整片土都踩踏下去,袁昭瞬时目眩踩了空,当即用左手攀住,右手拿剑支撑悬在半空。
“你……”
“我……我不是有意…,这位小友抓住我的手…”
袁昭伸出手去够,但松软的尘土再也撑不住一剑一人的重量,袁昭整个人重重坠下去!
“小友!!”
耳边的风急速刮过,衣袂不可控地翻滚,空中坠落的速度极快,袁昭只能紧紧抓着剑,几个呼吸之间,只觉忽的肩上一痛,就压着什么东西炸入水中。
刚入水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水流也流的猛,一下就打散了发带,袁昭顿时觉得鼻口都酸痛难忍,呛入一大口水!
“呕……咳……!”
四周握不住什么东西,袁昭想用剑支起,但岸边都是硬石,口中大股的气泡涌出。
身边似乎有出水的声音,接着袁昭整个人被抓住双肩往上一托,拉出水面。
两人品蓝的衣襟皆被浸透,少年半跪在岸上,衣物垂挂,贴合着腰腹,面上的水珠从他绷紧的脖颈滴落,正好打在袁昭的锁骨中央。
袁昭黑发湿透,贴在额角、颈侧,发尾荡在一池深水里。
一时天旋地转,两人都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先上来。”面前人低稳的声音响起,少年音色未褪尽,带着几丝说不清的羁傲。
袁昭上了岸,还未站定,便见水妖自谢群身后袭来,当下立断,将剑抽出鞘,手腕发力直接将剑杀出去。
铮———!
袁昭往后回头,便发现自己身后竟也有一只水妖,被谢群的剑钉在岩壁上。
“多谢…”
适才在地上的人此刻小心着碎石慢手慢脚地着急下来,好不容易终于近了,即刻垂首道:
“实在是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都是在下的错……今日闹了乌龙,若不是我认错了人,也不至于让这位小友跌落……”
袁昭越过谢群,拿了最后一枚玉环。
“在下…在下实在不知如何赎罪,不如改日登门送礼致歉……”面前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轻,不安地拧着手指。
“谢公子我知晓,不知这位小友……?”
呛的水实实在在,受的吓实实在在,这赔礼没有不收的道理,袁昭坦然道:“令阳袁氏,袁昭。”
身旁的谢群听罢,意外地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好,好,在下回去便准备歉礼……”
“时候不早了。”谢群抬头看了天,对着二人说,“回去吧。”
—
初点已经稀稀落落地聚了一些人,时间将近,此地的人少了几倍不止,袁昭谢□□了玉环,刚刚的人也捡了最后一个玉环晋级。
袁昭瞥了监护手上的册子一眼,百余人的名册上,满面红叉,在场上只有六人合格。
“时辰到了,恭喜诸位,自今日起便是捉妖人了。”监护依旧慈眉善目地贺喜道。
大家各自出了门,各家早就在外等候,袁昭远远便见到了小杏和母亲,踏着稍快的步子靠近。
“小姐!小姐!”小杏笑着踮着脚招手。
等袁昭走近了,见来人连发带都不知所踪,浑身嘀嗒,她又即刻苦了一张脸,忙将府里带来的外袍披上,嘀嘀咕咕道:“好些了吗?还冷不冷?”
“好孩子,喝些热汤吧。”
“多谢母亲。”袁昭接过饮了一口,只觉浑身的冷气都被驱散了几分,浑身痛快。
六人内除了江氏的四大捉妖大族各占一席,林外华贵的车马等着,江栖玉将汤递给袁昭后,猝不及防瞥到了谢氏的马车,忙收回了目光。
当年袁谢两家平分秋色,各据半席,如日中天,但自从捉妖事变后,袁氏衰颓,自己也自请将袁昭与谢氏的婚事销毁。
“傍晚了有些起风,先上车吧。”江栖玉轻声唤道。
袁昭饮罢汤上车,侧目盯向远处一抹身影,心中莫名有些不踏实,便问道:“母亲,远处绣了金线蛇纹的车马是……?”
江栖玉答道:“是南景殷家的马车。”
“殷家与谢氏关系如何?”
“殷氏多仰仗谢氏,关系应是不差。”江栖玉心口有些堵,顿了顿又说,“之前殷氏投于袁氏麾下,只是后面袁氏没落了,他们隐约有割席之意,便不再往来。”
袁昭听了这番话也心中一噎,回想今日那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拢紧衣袖又问:“殷氏可有什么独特的捉妖之法?”
“殷氏靠卖画发家,画技超群,执笔便可生金。所以都是训了人捉妖,似乎没有秘法。”
江栖玉温柔回道,想着袁昭也累了,便让她躺在自己的膝头,替她轻按眉头。
袁昭笑着应了,心中仍对殷氏警觉。
那人今日并不像是装的,但无论是真的求谢氏庇佑还是假意作态,都也险些害自己丢了性命,日后必要提防。
好困……
江栖玉力道又轻又柔,按在她眉头上好若轻羽,哄得她好睡,袁昭也不再抵抗困意,阖上了眼。
远处行至一半的华贵车马的帘子仍挑着,车内放了畏寒的衣物和暖炉,谢群看着她们往与自己另一侧方向驶去,慢慢地放下帘子。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