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手心微湿,不知皇后此言是褒是贬,只能垂首道:“臣妾,臣妾只是觉得事关皇子,任何线索都不该轻易放过。”
“是啊,任何线索都不该放过。”皇后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怅然。
她微微抬手示意,侍立在一旁的瑞雪姑姑便无声地退下,片刻后,捧着一卷略显陈旧的册子回来,恭敬地递给怀瑾。
“去年噩耗传来,皇上震怒不已。”皇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当即下令刑部、大理寺并尚宫局,三司联合,昼夜不停地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这王五凿冰之事,当时便已是重中之重,查了又查。这是当年的部分审问案卷,你且看看。”
怀瑾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对冰匠王五的详细讯问:
案卷很厚,记录得极为详细。
怀瑾翻到审问王五的那一页,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审讯实录·卷三】
时间:昭徽五年二月初七
地点:刑部大堂
审问官:刑部侍郎赵敬之、大理寺少卿李文渊
被审人:冰匠王五
问:尔于二月初三,在太液池映日亭外凿冰,可有此事?
答:有,小人确是在那日凿了冰。
问:因何凿冰?
答:小人,小人是奉了慈宁宫的吩咐,为太后娘娘取时鲜活鱼。
问:可有凭证?
答:有,是慈宁宫李公公传的话,说太后娘娘要用鱼,让小人去取,尚功局也一定有记录。
问:如何取鱼?
答:小人在冰面上凿了个窟窿,放了网,捞了几条鲜鱼上来。
问:凿冰时,冰面厚几许?
答:回大人话,那处冰层甚厚,小的用冰镐凿了许久才开。当时只觉得冻得结实,并无异样。
问:凿完后,冰面可还结实?
答:结实!小人取完鱼,在窟窿上盖了层薄冰,又撒了雪掩着,想着一夜北风就能冻上……那只是窟窿那一小块,旁边的冰面都厚实得很,走人绝无问题!
问:为何偏选映日亭外凿冰?
答:大人明鉴,那处水域最深,靠近活水泉眼,冬日里聚集的鲜鱼最是肥美。且,且离太后娘娘的慈宁宫最近,取了鱼能即刻送去,保其鲜活。尚仪局的规矩,给慈宁宫的用度,务必要最新最好的。
问:尔每年都在那处取鱼?
答:是!小人在内务府当差十几年了,每年冬日都要去那里取上几回。从未出过岔子啊!
问:那此番为何会出事?
答:小人,小人也不晓得啊!小人取完鱼就走了,冰面明明还厚实得很!怎么会……怎么会塌……
(此处记录:王五言至此处,已是涕泗横流,跪地叩首,自称并非有意,只是奉命取鱼。)
问:尔可知皇子殿下会在冰面嬉戏?
答:小人……小人哪里知道!小人不过是个冰匠,怎会知晓皇子们的行止?小人若是知道,打死小人也不敢在那处凿冰啊!
(此处记录:王五情绪激动,连称冤枉。审问官核其口供,与尚功局文案、李公公证词俱相符,未见明显破绽。)
怀瑾看完这一页,又翻到下一页。
【审讯实录·卷四】
时间:昭徽五年二月初八
地点:刑部大堂
审问官:刑部侍郎赵敬之
被审人:慈宁宫太监李四
问:王五称,是尔传了太后娘娘懿旨,令其取鱼,可有此事?
答:有,奴才确是传了话。
问:太后娘娘何时吩咐的?
答:正月三十。太后娘娘想用时鲜活鱼,让奴才安排人去取。
问:可有凭证?
答:奴才,奴才当时不过口头传话,未曾留下字据……但慈宁宫的人都晓得此事……
问:尔为何令王五去取?
答:王五是内务府的老冰匠,手艺好,取鱼也取得好。奴才便让他去了。
问:尔可知皇子们会在冰面嬉戏?
答:奴才不知!若是知道,奴才哪敢让人在那处凿冰!
(此处记录:李四神色惶恐,言辞恳切,未见异常。)
怀瑾又翻了几页,都是类似的审问记录。
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卷宗里的王五,言语间充满了底层工匠的恐惧与无奈,对答看似合理,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无心之失”的位置上。
怀瑾缓缓合上卷宗,心中疑虑未消,却也不得不承认,仅从这份案卷看,王五的嫌疑确实被当时最专业的机构排除了。
怀瑾抬起头,看向皇后。
皇后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此刻才柔声开口:“看完了?”
怀瑾点头:“回娘娘,臣妾看完了。”
皇后微微一笑:“那你且说说,你觉得此事……可是一场意外?”
怀瑾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皇后会这样问。
她犹豫了片刻,抬起头,看向皇后。
“回娘娘,”怀瑾深吸一口气,“臣妾觉得……这实在太过巧合了。”
皇后挑了挑眉:“哦?何处巧合?”
怀瑾:“恰好是王五凿冰后两日,皇子们去了冰面。恰好凿冰的位置,又是皇子们嬉戏之处。恰好冰面就在那时塌了……”
她顿了顿:“臣妾以为,天意……未必如此残酷凑巧。”
殿内安静了片刻。
皇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许久,皇后才淡淡道:“本宫信得过刑部、大理寺、还有尚宫局的本事。他们都是陛下倚重之人,断不会徇私枉法。”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只是……”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垣儿、睿儿……还有丽嫔的六皇子……终究是因此而去了。为人母者,心中这道坎,终究是难过的。”
怀瑾和纪初珩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殿内只余皇后克制的呼吸声。
过过了片刻,皇后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平静。
“初珩心细如发,沉稳持重,你则……心思灵透,能于尘埃旧事中,窥见旁人忽略的痕迹。”皇后看着她们两个,声音温和。
“从今往后,你们二人便多多配合,帮本宫留意着,宫中是否还有与这桩旧事相关的、未被察觉的蛛丝马迹。”皇后的目光落在怀瑾身上,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怀瑾,你……可愿意?”
怀瑾心头一跳。
她没想到,皇后会这样问她。
她抬起头,看向皇后。
皇后对各宫妃嫔都极好,慈爱端庄,可她能感觉到,皇后对她,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
而现在皇后主动让她帮忙查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但是想想雪盏脸上的伤,想起纪初珩莫测的眼神。这背后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细节?
但这深宫,本就是步步惊心。畏缩不前,只会永陷泥沼。
怀瑾赶紧起身,屈膝行礼,姿态恭顺:“皇后娘娘信重,臣妾铭感于心。臣妾必当谨遵娘娘吩咐,尽心竭力。”
“好孩子,”皇后脸上露出浅淡而慈和的笑意,“退下吧。初珩,你且再留下陪本宫说会儿话。”
*
怀瑾退出凤仪宫,春日暖阳落在身上。她站在宫道旁,略一思忖,便拔脚转向另一条路,步履加快。
时辰正好,趁热打铁。
方才殿内种种虽在心头盘桓不去,但勾引皇帝的计划却不能耽搁。
她早已打探清楚,皇上每隔三四日,下朝后的午后时分,必会去西苑的射箭场练箭半个时辰。
此刻赶去,正是“守株待兔”的良机。
她沿着宫墙快步疾行,心思却如车轮般飞转。答应皇后查案,她确有私心。
祖父沈老将军,一生金戈铁马,赤胆忠心。他传给沈家子孙的家训,言犹在耳:
“清如水,直如弦,明如镜,坚如山。”
这十二个字,刻在沈家祠堂,也刻在她骨血里。
其中 “明如镜,坚如山” 六字,祖父更是反复教诲:“镜不明,则美丑难辨,忠奸不分;山不坚,则风雨可摧,利禄可移。我沈家儿女,当明辨是非,洞察真相,坚守原则,不为威屈,不为利诱。”
她既已窥见冰湖之事绝非意外,若为自保而背弃祖训,装作视而不见,那她沈怀瑾,还是沈家的女儿吗?此为一。
再者,入宫三月,看似风平浪静,各宫娘娘表面也都和和气气。
可纪初珩笑靥下的凌厉,皇后慈爱后的深不可测,还有那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的暗流。都让她觉得这潭水深不见底,寒意刺骨。
她不能永远被动地待在偏僻的撷芳殿,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恩宠或灾祸。
她必须主动去弄清楚,这深宫之中,究竟谁在背后作祟,谁是真心善,谁又是口蜜腹剑的真小人。
唯有洞悉这一切,她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保护身边那为数不多、给予她温暖的人——心思单纯的雪盏,还有身怀六甲、待她真诚的若霜姐姐……
*
射箭场在宫城西北角,占地颇广。
场中立着一排排箭靶,靶心上还留着之前射箭时留下的箭痕。
此时场中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内侍在收拾器具。
怀瑾四下看了看,选了个不太显眼、但又能看到整个射箭场的角落,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