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尚难从容,那故敌偶遇,更是微妙。
既已识破身份,比丘尼便随盛陵光寻了个赏雪佳处单独“叙旧”。山头一站,飞絮漫天,浩荡无垠,天地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着实壮阔。
“当年惘川一战,你那一手十三剑阵也是惊艳,数十年过去,现下灵力为何如此孱弱?” 长久的静默后,终究率先开了口。
“魔域护法身家不菲,向来行事奢靡一掷千金,如今为何低调如斯?”盛陵光不答反问。
又是一阵沉默。风声大作。
深深叹了一口气,盛陵光还是决定平和一些。“当年你让我拿走你的信物放出亡故消息,我当你要改头换面另作图谋,未料竟皈依佛门。般若寺……可不是什么省油灯。”
“贫尼放下屠刀,自是立地成佛。般若寺不过祖庭丛林,哪里管得了我这一介散修。”
“当真改修佛法?”
“陵光仙尊尚能从佛入道,贫尼自魔转佛有何不可?听闻前些年般若寺还封了妖族明王,善哉善哉。”
瞥了眼身旁持钵端立的比丘尼,她眉眼沉静肃穆,昔日锋芒尽数敛于百衲褂下,再无痕迹。盛陵光迟疑问道:“那,请问禅师德号上下?”
“贫尼法号,九和。”
“九和时节,君服白色,味辛味,听商声——秋护法当真放下了吗?”
“魔域背弃我主,贫尼已无牵挂,聊以感念主上旧恩罢了。”
风雪声再度充盈天地,山河依旧,故人非昨。
寒意沁入心脾,盛陵光敛袖正色:“我来此处,是看合欢宗疫情如何,禅师又为何在此?”
“小庙在此向西三百里处,来了新邻居,自是要看看。”默了默,九和垂首道,“贫尼看那护山大阵颇有几分眼熟。还以为是仙尊开宗立派。”
“有几分交情罢了。”盛陵光负手摩挲着随身玉佩,温润的触感稍缓心绪,“合欢宗……现任宗主品性端方,不是无事生非听风就是雨的人,禅师不必多虑。倒是你——”她话锋倏转,“乱我亲传道心,当真成了可恶的佛修。”
“原是仙尊亲传。”九和依旧古井无波,“那小辈道心何在,仙尊慧眼,当真看不出来么?”
“区区三藏十二部,何以勘定我徒?”盛陵光神色凌厉起来,漫天琼华亦纷纷回避,“既入我门,岂容她穷途末路。”
“阿弥陀佛。”九和垂眸诵念佛号,一枚雪花飘入钵中,转瞬即逝。“缘起缘灭,皆在一念。”
朔雪蔽空,密密匝匝倾泻而下,似九霄云碎,铺天盖地。
“小西天封不了真大圣,那些胡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玉无暇阖上窗,将簌簌雪粒与寒意一同隔绝在外。信手向暖炉中丢了团本命灵火,赤色火焰“噗”地窜起,室内霎时暖意融融,她回头看向一脸平静的钟离霜。
“我自然不会,但是你消息未免过于灵通了些。”淡定地端起酒盅,钟离霜浅抿一口——有些辛辣。
“毕竟是合欢宗的地盘,消息不灵通我这首徒还做不做了?”白了她一眼,玉无暇兀自在她对面落座。
“那禅师在西边三百里处观音庙清修,我师尊已经见过了,她……自然暂时找不了她的麻烦,但是来日方长。” 边说边为自己斟满酒盅,甫一抬起又放下,“小澜澜呢?”
“去找怀辛了。”
“她们好生亲近。”
“向来如此。”钟离霜不死心地又抿一口,辣到有些难喝了。“怀远怀贤巡夜诊,今天这坛子酒只有我陪你喝一点。”
“本来就是来找你喝的,说这些。”玉无暇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头,“你那文绉绉地喝法喝不出来云横兰猗的香醇,看好了——” 她举杯仰首,那一两盅当即一口闷,入喉灼烧感一窜过去,登时回味出暖香意思来。
觑了她一眼,钟离霜默诵清心决,然后正襟危坐,如赴沙场般严肃地双手端起酒盅——“别在嘴里含!快咽!”未卜先知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钟离霜猝不及防,辛辣酒液直贯喉中,顿时呛得俯身剧咳。
看着钟离霜咳到半张脸都涨红,玉无暇露出幸灾乐祸地笑容。“怎么样?这下品出后韵了吧?”
“我……咳!你、你——!”钟离霜只觉得嘴里发麻,一股灼热火线自喉头直冲天灵盖,话尚未组织成形,那霸道的酒劲便轰然席卷而来。她伸手指向玉无暇,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一晃,就保持着这副欲要声讨的姿态,直挺挺地向前趴去。
合上眼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玉无暇那张写满惊愕的俏脸。
“哎!钟离霜?!”玉无暇震惊地看着她咕咚一声栽倒,甚至忘了掐诀阻拦,“你不会真是一杯倒吧?别给我装——”
话音戛然而止。她一个箭步起身上前将人捞起,扶回椅中,心下骇然:莫非这酒有毒?指间寒光一闪,一枚银针探入酒坛,提起细看——针色如常。
没问题?玉无暇捏着未变色的银针,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竟遇上了个货真价实的一杯倒!顿时气结,既好气又好笑——那为什么答应她喝酒!对自己的酒量没点数吗?!
她无奈地并指掐诀,将一缕温和灵气渡入钟离霜经脉,为其化解酒力。不到半炷香的功夫,瘫倒的人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玉无暇没好气地塞过去一盏清茶,语气硬邦邦:“醒了?你别喝了,看着我喝好了。”
钟离霜异常顺从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随后端正神色,对着玉无暇极为认真地拱手一礼,语气诚恳,口齿有些含糊:
“多谢道友相助。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
空气凝固了一瞬。
玉无暇险些捏碎了手中的酒盅,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我、是、你、阿、娘!”
环顾四周径直起身险些打翻居中暖炉,“多谢倪道友,夜色已深,在下要回去了,告辞。”
“哎!等等!你回哪儿去!这是你的客房!”
江逢澜与徐怀辛打着哈欠踏入客院时,见到的便是这般相亲相爱的一幕——乱雪纷飞四位师姐打成一片,钟离霜一手剑指沈怀远,另一手扯着玉无暇的缠红尘,金光一闪那分明是杨怀贤的本命法器续明针——
夭寿了!徐怀辛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将手中丹炉掷出格挡那针。江逢澜当即唤出沧澜一枪横挑长剑,“大师姐!你们在打什么!”
“你拦我干甚拦她呀!她撒酒疯!”杨怀贤气急败坏。
“沈道友,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拦我下山?”钟离霜剑势一变绕枪而去又指向江逢澜,“你又是谁?”
“啊?我是逢澜啊!”
“钟离霜!我真服了你!”沈怀远难得急躁,朔望双镰悍然出手,一缺一圆两道弧光交织着飞向长剑,“快!定住她再说!”
一时间,法器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砰砰乓乓好不热闹。几人身影在雪幕中穿梭交错,灵光迸溅。沈怀远看准一个空隙,扬手撒出一把药粉——尘埃落定。
“我的天哪……”玉无暇精疲力竭直接跪倒雪中。
沈怀远看着一地狼藉无力笑出声,“不愧是合欢宗首席,能和钟离师姐对峙这么久。”
“我单知道钟离师姐喝醉了就六亲不认只回去睡觉,所以盛长老不与她饮酒。”杨怀贤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认床!你们是喝了多少?”
玉无暇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她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沉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一杯。”
“快,帮把手。”怀辛冲江逢澜一点头,一人扶起昏过去的钟离霜,一人搀起几乎脱力的玉无暇。“大师姐酒量也不算差,怎么一杯就倒了?怕是太久没沾这些了。”江逢澜揽着玉无暇,跟在徐师姐身后,打算先将人送回房间稍作歇息。
打了个响指掐诀点灯。
“九和时节,君服白色,味辛味,听商声”——《管子·幼官》
今天吃醋溜白菜,下一章等吃手撕包菜时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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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