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艺术楼的长廊总是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息。洛砚知斜倚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边,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细长香烟,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掠过窗外萧索的冬景,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斜对面那间敞着门的专业画室里。
栖久就在里面。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画架前,今天依旧束着那个略显松散的低马尾,几缕墨黑的发丝垂在颈侧。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深蓝色工装围裙,上面沾着斑驳的颜料痕迹。他正对着画布涂抹,动作不急不缓,偶尔会停下来,微微偏头审视,纤细的手指间夹着几支粗细不一的画笔。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那些飞溅的颜料点都仿佛成了点缀。安静,专注,与世隔绝。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静物画。
洛砚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这种“偶遇”,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习惯。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想看看。看看这个容易紧张、像只受惊小鹿一样的长发男生,在属于他自己的领域里,是什么样子。
和他预想的不同。脱离了人际交往的窘迫,沉浸在创作中的栖久,身上有种沉静的力量。那种专注,甚至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执拗,和他平时怯生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洛砚知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又蔓延了几分。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一些以前绝不会注意的细节:栖久用的颜料牌子(某个死贵的小众品牌),他习惯握笔的姿势,甚至他思考时无意识轻咬下唇的小动作。
这种感觉很新奇。不同于以往那种带着明确狩猎心态的接近,更像是一种……观察?或者说,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探究欲。
“情场老手”的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洛砚知什么时候对一个需要他小心翼翼、迂回接近的对象产生过如此持久的耐心?他喜欢的向来是聪明、漂亮、懂得游戏规则的男女,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可栖久……他像一张白纸,或者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干净,易碎,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古拙。靠近他,需要放慢脚步,压低声音,甚至要收敛起自己那身过于外放的光芒,免得将他吓跑。
麻烦。真麻烦。
洛砚知啧了一声,将烟收回烟盒。可偏偏,这种“麻烦”的过程,却让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看着那双墨玉似的眼睛从最初的惊慌,到逐渐习惯他的出现,甚至偶尔会因为他的某个问题而流露出专注思考的神情……这种缓慢的、近乎驯服般的靠近,带来的成就感,竟比任何一场速战速决的恋爱都更让人着迷。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行为。不再用那种无往不利的桃花眼乱放电,说话的语气也收敛了惯有的轻佻,变得更像一个……嗯,友善且有点艺术鉴赏力的普通同学?天知道他为了能跟栖久聊上几句雷诺阿的光影,偷偷摸摸查了多少资料。
“我真是疯了。”洛砚知第N次在心底自嘲。为了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古董,搞得自己跟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
可当栖久因为他的某句恰到好处的点评,抬起眼,用那双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惊讶和隐隐的认可看向他时,洛砚知觉得,偶尔疯一下,好像……也不赖。
画室里的栖久似乎画到了一个阶段,放下画笔,站起身,走到窗边喝水。他仰起头,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和随着吞咽动作而滑动的喉结。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
洛砚知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一种陌生的、近乎冲动的念头忽然窜入脑海——他想知道,那束起的发丝散开是什么样子?想知道,指尖穿过那冰凉顺滑的长发,会是什么触感?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他扯起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容。
看来,不只是感兴趣那么简单了。
他摸出手机,点开一个购物APP,熟练地搜索起某个牌子的油画颜料——他记得栖久围裙上沾着的,就是这个颜色。限量款,很难买。
“就当是……投资艺术了。”他自言自语着,手指却利落地点击了购买和送货上门到艺术楼地址。备注?当然是匿名。
做完这一切,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画室里那个安静的身影,转身离开。脚步轻松,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引导型恋人?不,或许他更享受这种幕后操纵、潜移默化的过程。看着那只敏感的小蝴蝶,在他精心营造的、无害的环境里,一点点放下戒备,最终主动飞落到他掌心。
那一定,比任何直接的掠夺,都更有趣。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喜欢,是哪种喜欢…… 洛砚知懒得去深究。反正,他现在乐在其中。而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这个小古董慢慢玩。
那盒价格不菲的限量版颜料,像一枚无声的炸弹,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栖久常坐的画室位置旁。没有署名,没有纸条,只有包装上那个熟悉的品牌logo,和他围裙上沾染的、以及前几天洛砚知“偶然”问起他时提及的颜色,分毫不差。
栖久拿着那盒颜料,站在空荡荡的画室里,指尖微微发凉。他并不愚钝,只是不擅长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洛砚知那些“恰到好处”的偶遇、“不耻下问”的请教、以及看似随意的目光追随,像一根根轻柔却持续的丝线,早已在他周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他害怕这种目的性明确的接近,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远离是最好的选择。但洛砚知又和那些曾经嘲笑他孤僻或试图捉弄他的人不同。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栖久无法准确形容的、耐心的探究。而且,他确实懂得很多,那些关于光影和构图的见解,偶尔会让他有种遇到知音的错觉。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栖久更加不知所措。
现在,这盒颜料将一切摆到了明面上。
逃避吗?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颜料放在失物招领处?
栖久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盒子,心里挣扎着。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冲动,却悄然滋生。他想起了洛砚知帮他扶稳画板时的手,想起他讨论雷诺阿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虽然总是带着笑,却从未真正强迫过他什么。
也许……可以试着,问清楚?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砰砰直跳,手心都沁出了薄汗。这对他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一步。
深吸了几口气,栖久攥紧了颜料盒子,像是握着什么勇气之源,转身走出了画室。他记得洛砚知是新闻传播学院的,这个时间,很可能在院楼或者附近的咖啡厅。
他抱着颜料,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在校园里走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既希望找到洛砚知,又害怕真的找到。每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影,他的心都会漏跳一拍。
终于,在通往新闻学院那条栽满梧桐树的小路尽头,他看到了那个倚在长椅上的熟悉身影。洛砚知似乎刚结束什么活动,身边还围着几个同学,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游刃有余的笑容,正说着什么,引得其他人发笑。
栖久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勇气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走。
就在这时,洛砚知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恰好对上了他惊慌失措的视线。
洛砚知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深邃,他对着身边的同学说了几句,那些人便笑着散开了。他独自一人,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抱着颜料盒、脸色发白、像只受惊兔子般的栖久,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了然和玩味。
他朝着栖久走了过来,步态从容。
栖久看着他走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指紧紧抠着颜料盒的边缘,指节泛白。他几乎能闻到洛砚知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栖久同学?”洛砚知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好巧,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显眼的颜料盒上,眼神里的笑意更深了。
栖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颊迅速涨红。他猛地将手里的颜料盒塞到洛砚知怀里,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扔掉一个烫手山芋。
“这、这个……是、是不是你……”他的声音细若蚊蚋,结结巴巴,眼神躲闪着,根本不敢看洛砚知的眼睛。
洛砚知接过颜料盒,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栖久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对方明显的颤抖。他心里那点恶劣的趣味得到了满足,但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和无辜:“嗯?这是什么?很漂亮的颜料。不过,为什么给我?”
他在装傻。栖久几乎可以肯定。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慌乱,却也生出一点莫名的气恼。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洛砚知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声音虽然依旧很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你……你知道的……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问出来了!他终于问出来了!栖久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立刻又低下头,耳朵红得滴血,等待着审判。
洛砚知看着他那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倔强地想要一个答案的样子,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俯身,凑近了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你觉得呢?栖久同学。”
他的气息拂在栖久额前的碎发上,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栖久被他突然的靠近吓得后退了半步,心跳如擂鼓,大脑一片空白。
洛砚知直起身,不再逼他,晃了晃手里的颜料盒,笑容恢复了之前的明朗:“只是觉得这个颜色很适合你画里的某种感觉,恰好看到,就买了。朋友之间,送点小礼物,不是很正常吗?”
他把“朋友”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却紧紧锁着栖久,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栖久愣住了。朋友?他……和洛砚知是朋友吗?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和沉重。他几乎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看着栖久茫然又无措的样子,洛砚知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见好就收,将颜料盒轻轻放回栖久手中,指尖在他手背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变得认真了些:“收下吧。希望你能画出更好的作品。”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栖久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背影潇洒,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栖久抱着失而复得的颜料盒,站在原地,看着洛砚知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洛砚知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坦然,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质问有些小题大做。
可是……真的只是“朋友”和“欣赏作品”那么简单吗?
那股被温柔网罗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昂贵的颜料,指尖触碰到的,仿佛不只是冰冷的盒子,还有洛砚知留下的、滚烫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温度。
这一次,他好像……连逃避的路,都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