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309寝室。夕阳的余晖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块面,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多种气味的复杂气息——洛砚知的某种小众沙龙香水的雪松尾调、井柏电脑散热口吹出的微弱热气、蒋齐衷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的清香。
翟星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长腿随意地支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机屏幕。界面停留在和唐子笑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几个小时前,唐子笑发来的她们307寝室一起吃火锅的合照,照片里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脸颊红扑扑的,旁边是气质清冷的白柯、笑容爽朗的沈彧和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坐姿端正的李明音。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却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回了个:【嗯。】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甚至有点冷漠。
但他心里却远非表面那么平静。一种莫名的、细密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说不清道不明。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以前,观察唐子笑就像观察一个有趣的、充满活力的样本,她的喜怒哀乐都清晰明了,他能轻易看透她每一个表情背后的心思,甚至乐于偶尔用言语拨动一下她的情绪,看她跳脚或者傻笑。那种掌控感让他觉得安全且有趣。
但现在,不一样了。
看到她和新室友相处融洽、笑得那么开心,他胸口会有点发闷。看到她偶尔发来的、带着抱怨却又活力满满的日常琐事,他会下意识地揣摩她字里行间的情绪。甚至……刚才看到她照片里被热气熏得发红的脸颊,他心跳居然漏了一拍。
这种失控的、被牵引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应。
这是喜欢吗?
翟星皱起眉,下意识地否定。喜欢这种情绪太过于直白和炽热,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的处事准则。他更习惯于分析和解构,而不是沉浸和体验。
可他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心烦意乱。
“啧。”他烦躁地把手机扔到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对面正在喷定型喷雾的洛砚知透过镜子瞥了他一眼,桃花眼里带着戏谑:“星哥,心情不好?哪个妹妹这么不长眼,惹到你了?需不需要兄弟我给你支两招?”
井柏从代码世界里短暂抬头,推了推厚重的眼镜,精准补刀:“根据行为模式突变频率及无意义亮屏次数分析,大概率是情感困扰。对象疑似熟人,女性,社交距离小于1.5米。”
翟星:“……”他真想拿胶带把这两人的嘴封上。
一直安静看书的蒋齐衷此时轻轻合上了书页,发出轻微的“啪”声。他转过头,目光透过细边眼镜,温和地落在翟星身上。那目光并不具有侵略性,却像一面清澈的镜子,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
他没有像井柏那样直接下结论,也没有像洛砚知那样调侃,只是用平缓的、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开口,像是随口提起一个观察现象: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有时候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自己都理不清头绪。”
翟星心里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懒散无所谓的样子,挑眉看向他:“蒋半仙又有什么高见?”
蒋齐衷微微一笑,指尖轻轻点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封面:“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人像太阳,她的光芒太盛,靠近了会灼伤习惯黑暗的眼睛,离远了又觉得寒冷。距离的把握,确实是个难题。”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迂回又精准的风格,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翟星心上。
太阳?习惯黑暗?距离?
翟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确信蒋齐衷早就看透了。这个心理学怪胎,恐怕在他第一次因为唐子笑的消息而走神时,就已经完成了初步诊断。
洛砚知吹了声口哨,看热闹不嫌事大:“哇哦!哲学课开始了?蒋老师继续!哪个太阳啊?经管院那个?还是文院那个?”
井柏再次冷不丁开口:“数据不足,无法匹配。但根据翟星近日社交媒体停留时长及关键词检索记录,‘唐子笑’出现频率显著高于其他异性联系人平均值百分之三百二十七点四。”
翟星:“……”他后悔了,他应该申请换寝室的。
蒋齐衷没有理会洛砚知的起哄和井柏的数据支持,依旧看着翟星,眼神温和却通透:“其实不必急于定义。观察和感受本身,也是过程的一部分。或许,享受这种不确定带来的新奇体验,比急于给它贴上‘喜欢’或‘不喜欢’的标签更有趣?”
他这话像是在对翟星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翟星沉默了下来。
享受不确定?感受过程?
这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信条。他习惯掌控,习惯洞察,习惯将一切情绪和关系都剖析得明明白白,置于安全的观察距离之外。
而现在,蒋齐衷却告诉他,或许可以不用那么明白?
他看着被扔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暗着,但他知道,那条傻气的合照还停留在那里。
心里的那团乱麻似乎并没有被解开,但那种焦躁感,却奇异地被蒋齐衷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安抚了些许。
也许……他确实不需要立刻想明白。
就这样看着那颗小太阳,感受着她带来的温暖和……偶尔的灼烫,似乎也不错?
反正,来日方长。
翟星重新拿起手机,没有再回复那条消息,只是指尖在唐子笑的头像上极轻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对上蒋齐衷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玩味和挑战意味的弧度:
“蒋老师懂得真多。”
蒋齐衷推了推眼镜,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略懂皮毛。”
309寝室再次陷入一种各怀鬼胎的、有趣的寂静之中。
只有翟星自己知道,心底某处坚硬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允许一丝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光线透了进来。
至于那是什么光,他暂时,不想去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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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图书馆的夜晚,灯火通明,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咖啡因和专注混合的独特气味。
陈默和程野窝在图书馆一角的位置。陈默面前摊开着高级金融学的原文书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屏幕上是复杂的数据模型,他神情专注,指尖偶尔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或者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完全沉浸其中。
程野则像一只身上长了虱子的大型犬。他面前摊开着同一门课的教材,但进度明显缓慢得多。他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烦躁地转笔,笔掉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来旁边人不满的视线。他龇牙咧嘴地对着书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图表运气,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操……”他第N次发出压抑的低咒,把书往前一推,整个人瘫进椅子里,生无可恋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管,“这特么是人学的东西?老子宁愿去工地搬砖!”
陈默从复杂的模型里微微抽离,侧过头看他。台灯的光线在程野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勾勒出他紧抿的嘴唇和烦躁的眉眼。那副被学业折磨得快要爆炸的样子,莫名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
“哪里不会?”陈默的声音很轻,怕打破图书馆的宁静。
“哪里都不会!”程野没好气地坐直,胡乱指着书上的一处,“这!这!还有这!这玩意儿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它凭什么这么复杂?!”
还是那一套说辞。
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周围又有人看过来。
陈默伸出手,轻轻按在他摊开的那一页书上,指尖点在他刚才胡乱指的地方:“这里只是基础公式的变形,你这里代换错了。”他的手指修长白皙,点在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上,有种冷静的美感。
程野的注意力瞬间被那根手指吸引,心里的烦躁奇异地被按下去一点。他凑过去,脑袋几乎要碰到陈默的肩膀,鼻尖萦绕着陈默身上干净的、带着点书卷气的味道。
“怎么换?”他闷声问,语气缓和了不少。
陈默拿过他的草稿纸,抽出他手里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笔,开始一步一步演算。他的字迹清晰工整,逻辑严密,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
程野一开始还跟着他的思路,但看着看着,目光就从草稿纸移到了陈默低垂的睫毛上,又移到他开合的、色泽偏淡的嘴唇上,听着他压低声音的、平静清晰的讲解……那些该死的符号好像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懂了吗?”陈默讲完一步,抬起眼问他。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几乎交融。
程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喉结滚动,下意识地点头:“……好像……懂了点。”
“继续。”陈默垂下眼,继续写下一步。
程野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草稿纸,努力跟上陈默的思路。有陈默在身边,那种独自面对天书般的无助和焦躁感消退了很多。虽然还是很难,但至少……不是一个人了。
磕磕绊绊地啃完一个知识点,程野长吁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他习惯性地想搂陈默的肩膀以示感谢和亲近,手刚抬起来,就看到对面坐着的一个女生正看着他们,眼神有点好奇。
程野的手僵在半空,然后不太自然地落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压低声音:“咳……谢了。”
陈默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他知道程野在顾忌什么,这种笨拙的克制,反而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甜。
“休息会儿。”陈默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程野如蒙大赦,立刻掏出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和唐子笑的聊天框,手指飞快地打字:
【程野】:[图书馆苦哈哈学□□g] 【程野】:默哥救我狗命!这破书比你还难啃!
陈默看着他的动作,没阻止。他知道程野需要发泄,也需要和远方朋友的连接。
很快,唐子笑的消息就回了过来,连着好几条,附带各种搞笑表情包。
程野看着屏幕,忍不住低笑出声,把手机递给陈默看:“你看笑笑她们,又去吃好吃的了!太罪恶了!”
陈默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唐子笑发来的美食照片和307寝室其乐融融的合照,照片里每个女孩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T大的生活,看起来确实更……丰富多彩一些。
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再次浮现,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带着冰冷的焦虑,反而更像是一种平静的认知:他们在不同的轨道上,体验着不同的青春。
而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有繁重的学业,也有身边这个……虽然吵嚷却真实温暖的陪伴。
“挺好。”陈默把手机递回去,轻声说。
程野凑过来,肩膀抵着他的肩膀,看着照片咂咂嘴:“等放假去找她们玩!必须让笑笑请客!吃穷她!”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驱散了那一点点因距离而产生的恍惚。
陈默点点头:“好。”
休息时间结束,两人重新投入学习。程野虽然依旧会抓狂,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孤立无援。他会用笔帽捅捅陈默,或者直接把看不懂的地方推过去,理直气壮地要求:“这儿!讲!”
陈默则会放下自己的事,耐心地给他讲解,有时语气无奈,却从未拒绝。
图书馆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两个并肩作战的身影,在知识的海洋里,一个沉稳领航,一个奋力追赶,构成一幅安静却充满力量的画面。
直到闭馆铃声响起。
程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哒的声响,脸上带着一种解脱和疲惫混合的神情:“总算活过来了!”
两人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吹散了满身的疲惫。
程野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陈默肩膀上,半个身子都靠着他,嘟囔着:“饿死了饿死了!去吃宵夜!我要吃烧烤!补补脑子!”
陈默被他压得微微歪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只是轻声提醒:“晚上吃太多油腻不好消化。”
“我不管!就要吃!”程野开始耍无赖,搂着他肩膀晃悠,“默哥~陈默~求你了~”声音拖得老长,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陈默耳根微热,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吃一点。”
“耶!默哥最好!”程野立刻眉开眼笑,得寸进尺地搂紧了他,几乎半抱着他往校门外小吃街的方向走。
夜风吹过,带着烧烤的烟火气和年轻的笑闹声。
A大的夜晚,或许没有T大那般轻松惬意,却也有着属于它的、扎实而温暖的重量。
而这份重量,因为有人分担,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