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中心。身后的惊呼、议论、死寂,都像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外,模糊不清。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这里。
他撞开教学楼的后门,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踉跄着,毫无方向地往前冲,像一只被惊枪打中的鸟,只想找个最阴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他做到了。他终于把那个腐烂的、不堪的内里,血淋淋地掏出来,扔在了所有人面前。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空虚和恐惧。像是一层皮被生生剥掉,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血肉都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剧痛。
他躲进了那个最熟悉的废墟——废弃厂房。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铁锈和灰尘味。他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父母会知道,老师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个他们引以为豪的“陈默”,那个完美的符号,原来内里是如此丑陋不堪,自私又疯狂。
还有程野……他最后看到的,是程野满脸的眼泪和震惊。他把最不堪的一面,摔在了唯一一个……或许真心待他的人面前。
一种灭顶的绝望和自厌感席卷了他。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时,厂房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陈默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翟星?还是……
程野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个大致的、紧绷的轮廓。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跑了很多路才找到这里。
陈默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沙哑破碎:“……你来干什么……看笑话吗?滚……”
程野没说话,只是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重,踩在碎石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走到陈默面前,蹲下身。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责备,或者怜悯。
程野只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陈默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但那掌心的温度却异常灼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起来。”程野的声音低哑,带着未平息的喘息和一种压抑的情绪,“地上凉。”
陈默试图挣脱,但程野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他。他抬起眼,对上了程野的视线。那双总是显得急躁或懵懂的眼睛,此刻却通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干的泪痕,有残余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笨拙的、却异常坚定的……心疼?
“你他妈……”程野的声音哽了一下,他用力吸了口气,像是把什么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才继续吼道,语气冲得像是在骂人,却又带着奇怪的颤音,“你他妈傻逼吗?!那种事……那种事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
陈默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说了就很牛逼吗?!很英雄吗?!”程野的眼睛更红了,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都快溅到陈默脸上,“老子不需要你这样!听见没有!老子自己能考多少分就是多少分!考不上A大又怎么样?!老子又不是离了A大就不能活了!”
他吼得很大声,像是在对陈默吼,又像是在对刚才那个无能的、需要被“牺牲”才能进步的自己吼。
“你……”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你什么你!”程野粗暴地打断他,抓着他手腕的手又收紧了些,仿佛怕他跑掉,“老子告诉你!你想喘口气,以后……以后就跟我说!想去哪儿,想干嘛,老子陪你去!别再……别再他妈用这种法子!”
他的话语混乱又直白,毫无逻辑可言,却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锉开了陈默心上那层坚冰的一角。
不是嫌弃,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蛮横的、不讲理的接纳和……保护?
陈默看着程野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明明自己也慌得不行、却还要强撑着对他放狠话的样子。一种酸涩至极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猛地低下头,另一只自由的手死死捂住了眼睛,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崩溃,而是压抑到了极致后,终于决堤的、哽咽的哭声。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发出了破碎而痛苦的呜咽。
程野看着他哭,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凶狠瞬间褪去,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慌乱。他松开抓着陈默手腕的手,笨拙地、试探性地,拍了拍陈默的后背,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敲木头。
“喂……你……你别哭啊……”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慌,“我……我又没骂你……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反正,你别哭了行不行?”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加厉害,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压抑的委屈、恐惧和绝望,一次性全部哭出来。
程野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沉默地蹲在他面前,像一座沉默而固执的山,守着他这场迟来的、惊天动地的崩溃。
厂房外,唐子笑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正好看到里面这一幕。她停下脚步,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陈默,和那个笨拙地守在旁边、红着眼睛的程野,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悄悄退后几步,没有进去。
或许,这里暂时不需要小太阳了。
需要的是另一颗星星,用他笨拙的、却足够坚定的光芒,照亮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废墟。
而更远处,翟星站在一棵枯树后,沉默地看着厂房的方向。他听不见里面的哭声,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片,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和玩味,也没有了愕然,只剩下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想要的“真相”得到了。
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那重量,似乎也压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他最终没有靠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场他一手促成的“好戏”,他似乎也并没有成为赢家。
厂房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崩溃,像是耗尽了陈默积攒多年的所有力气。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抽噎。他依旧蜷缩着,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不愿抬头,也不敢抬头。暴露过后是更深重的羞耻和茫然,世界像被打碎的镜子,他不知道该如何拾起碎片,也不知道该拼回何种形状。
程野还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守门的石兽。之前的急躁和吼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沉默。他看着陈默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截裸露出来的、苍白脆弱的脖颈,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泡得又酸又软,堵得他发慌。他想说点什么,又怕说错话,只能笨拙地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
脚步声轻轻地从门口传来。
唐子笑端着一杯从附近便利店买来的热奶茶,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眼圈还是红的。她把温热的杯子轻轻放在陈默手边的地上,声音放得极柔:“默哥,热的,喝一点会舒服些。”
然后她看向程野,用口型无声地说:“让他静一下。”又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就在外面等着。
程野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又看了看依旧埋着头的陈默,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唐子笑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厂房门口,但没有完全离开,只是靠在外面的墙上,竖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
厂房内,陈默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冰冷的身体似乎感知到了地上那杯奶茶散发出的微弱热量。他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抬起头,露出那双哭得红肿、布满血丝,却空洞得可怕的眼睛。
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大脑像是被洗劫一空,又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无法思考,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
他失败了。彻彻底底。不仅搞砸了一切,还把自己最不堪的样子,甩给了最不想伤害的人。
那个总是吵闹、冲动、却会为他打架、为他担心的程野。那个像小太阳一样、努力想照亮所有人、甚至试图温暖翟星的唐子笑。
他配吗?
他不配。
指尖无意识地碰到那杯温热的奶茶,指尖传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在极度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是父母吗?已经知道了?来问罪了?
一种生理性的恐惧攫住他,胃部再次痉挛起来。他几乎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信息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视频已彻底删除。备份已格式化。抱歉。——翟星。】
简短的两行字。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公式化的语气。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陈默死寂的脑海里。
翟星?
删除?抱歉?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情绪过度波动而出现了幻觉。
那个步步紧逼、以窥探和操纵为乐的翟星?那个刚刚还在众人面前精准地撕开他伤口的翟星?怎么会……
一种极其荒谬、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他。他完全无法理解。
厂房外,程野等的焦躁,又不敢进去,只能压低声音问唐子笑:“他怎么样?没声了……”
唐子笑扒着门缝小心地往里看,也一脸困惑:“好像……在看手机?”
就在这时,陈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脚步有些虚浮,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重新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困惑的光。
他拿着手机,一步步走到厂房门口,看向等在外面的两人,尤其是程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们。
程野和唐子笑疑惑地凑过去看。
看清那条短信的瞬间,两人也同时愣住了。
“我艹?!”程野直接爆了粗口,眼睛瞪得溜圆,“翟星那孙子?!他吃错药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唐子笑也皱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警惕:“他什么意思?以退为进?又想搞什么新花样?”
不怪他们怀疑。这太不符合翟星一贯的行事作风了。更像是一个陷阱。
陈默收回手机,看着那条短信,沉默了许久。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线头。
为什么?
是唐子笑之前那些话起作用了?还是他最后那场自毁式的爆发,反而让翟星觉得“没意思”了?或者……另有目的?
他猜不透。
但那条短信,像是一根极其细微的丝线,从这片绝望的废墟中垂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根线是否牢固,另一端连着什么,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满脸担忧和愤愤不平的两人。程野的眼睛还红肿着,唐子笑的脸上还带着泪痕。都是因为他。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沉溺在自厌和恐慌里。
他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手指收紧,握住了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的奶茶。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点点蔓延开,微弱,却真实。
“……不知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死寂,“但……视频删了,总是好的。”
他像是在对程野和唐子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野和唐子笑对视一眼,虽然依旧满心疑虑,但看到陈默似乎终于从那种完全崩溃的状态中稍微脱离出来一点,都稍微松了口气。
“对!删了就好!”程野立刻大声附和,试图驱散那股诡异的气氛,“量他也不敢再耍花样!不然老子揍死他!”
唐子笑也赶紧点头:“嗯嗯!肯定是你笑姐我之前的话起作用了!他良心发现了!”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陈默看着他们努力安慰自己的样子,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稍微松动了一毫米。虽然前路依旧一片迷雾,虽然问题远未解决,但至少……不是他一个人了。
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指尖不再那么冰凉。
“走吧。”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也有了一丝微弱的、想要重新迈开脚步的力气。
程野立刻上前一步,几乎是想伸手扶他,又怕他拒绝,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陈默看了他一眼,没有避开,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他那边靠近了一点点。
程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得到了什么许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都觉得别扭的轻柔动作,虚虚地揽了一下陈默的肩膀,很快又放开,只是走在他身边,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
唐子笑跟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笨拙的互动,原本担忧的心情也在此刻放松了下来,转变成笑容回到了脸上。
三人沉默地走出这片废墟。
光,已经重新照了进来。
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以及身旁的人。
至于翟星……
那条突如其来的短信,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荡开之后,湖面重归平静,却没有人知道,湖底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