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公布的那天,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巨大的电子红榜悬挂在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底下黑压压地挤满了躁动不安的学生,各种惊呼、叹息、懊恼和狂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响成一片。
陈默没有挤进去。他站在人群外围,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不断滚动的名字和数字上。他的位置毫无悬念,顶端,第一个,分数高得近乎恐怖,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完美的答卷。
他的视线没有丝毫停留,迅速下移,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在中间偏后的区域疯狂搜寻那个名字。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沉稳却用力,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肋骨。
找到了。
程野。
名次:第 89 名。总分:比上次月考整整提高了 71 分。
一个对于程野来说,堪称奇迹的数字。一个足以让所有熟悉他过去成绩的老师都大跌眼镜的进步幅度。
成了。
冰冷的、巨大的解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陈默的四肢百骸,冲得他指尖微微发麻,甚至有一瞬间的眩晕。胃部那持续多日的痉挛奇异地平复了下去。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维持着站立的姿态,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做到了。他真的把程野,从那潭淤泥里,硬生生拽上来了一截。
就在这时,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在某一片区域漾开一阵特别的骚动。惊呼声和起哄声格外响亮。
“我靠!程野?!第八十九?!” “真的假的?他作弊了吧?” “这分数……坐火箭了啊?” “牛逼啊野哥!深藏不露啊!”
程野本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他挤在人群里,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和后面那个不可思议的分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没法理解那几个数字代表的意义。直到周围的哥们儿用力捶他的肩膀,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和调侃,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一股血气“噌”地涌上他的脸颊,连耳朵尖都红了。窘迫,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压也压不住的、笨拙的狂喜和得意,在他脸上交织成一种极其生动又有点滑稽的表情。
“滚蛋!老子凭本事考的!”他粗声粗气地吼回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一眼红榜,嘴角拼命想往下压,却又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那是一种纯粹的、未经修饰的快乐。像阴霾天空下突然劈出的一束阳光,刺眼,却真实。
陈默站在树下,安静地看着人群中那个因为一点进步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程野。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在胸腔里悄然融化了一角,泛起细密而陌生的暖意。他甚至极轻地、无人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温情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慢悠悠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像冰冷的蛇一样,滑过程野的兴奋,精准地钻进陈默的耳朵。
“哇,真是感天动地的进步啊,野哥。”翟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边缘,他没有看红榜,而是看着程野,鼓着掌,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令人不适的玩味笑容,“这分数……得默哥熬了多少个通宵才给你‘补’上来啊?真是辛苦了。”
他特意加重了“补”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暗示。
程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兴奋的红潮褪去,变得有些难看。周围的起哄声也小了下去,气氛陡然变得尴尬。
翟星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树下的陈默,笑意更深,带着**裸的挑衅和一种“我什么都知道了”的嘲弄。
“就是不知道,”他继续说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这种‘补’上来的成绩,能撑多久?下次呢?下下次呢?A大的门……可不是靠这种临时抱佛脚就能敲开的哦?”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程野那点刚刚建立的、摇摇欲坠的自信,也扎向陈默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结果。
程野攥紧了拳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眼神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翟星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自我怀疑。
陈默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看着程野那副被瞬间打回原形的样子,看着翟星那副胜利在握的嘴脸,一种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透支,好不容易换来的这一点点微光,就这样被对方轻飘飘的几句话,再次推回了悬崖边缘。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尖鸣。
他推开身边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翟星和程野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冷意。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自动为陈默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所有的喧哗、议论、甚至呼吸声都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黏在他身上,充满了惊疑、好奇和一丝莫名的期待。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层上,冷静得可怕。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人,才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攥得死白,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竭力束缚着什么即将破笼而出的怪物。
他停在了翟星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翟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计谋得逞般的兴奋和探究。
程野还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难堪和愤怒扼住了喉咙。
陈默没有看程野。他的目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突然掀起了冰风暴的寒水,死死锁住翟星。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一字一顿的力度,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空气,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你说得对。”
四个字,让翟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这个开场。
陈默继续说着,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是我逼他的。每天放学,每个周末,所有的假期。一遍不会就讲十遍,十遍不会就讲到天亮。哭没用,发脾气没用,摔东西也没用。”
他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语气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程野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的侧脸,眼眶瞬间红了。
“那些笔记,那些计划表,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难题,都是我硬塞过去的。”陈默的目光扫过程野,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然后又回到翟星脸上,“因为他笨?因为他懒?不。”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却尖锐无比的嘲弄,不知是对翟星,还是对自己:
“因为我需要。”
“我需要他必须考上A大。因为我受不了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从深渊里渗出来的寒意,“我受不了每天回家面对那两张只会问‘考得怎么样’‘排名第几’的脸!我受不了所有的时间都必须用来变成他们想要的‘完美作品’!我受不了连喘口气都觉得是罪过!”
他的语速逐渐加快,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露出底下汹涌的、漆黑的绝望。
“所以我抓住他。”他猛地指向程野,程野像是被烫到一样,浑身一颤,“我抓住这个唯一一个……唯一一个会在我面前哭、会对我发脾气、会告诉我他也很难受的傻子!”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尽管他极力压制:“我把他当成我的浮木!我的透气孔!我他妈的就是这么自私!这么卑鄙!我利用他!我逼他!因为我一个人撑不下去了!听明白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满意了吗?!”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脖颈上绷起青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痛苦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了静音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永远温和、永远优秀、永远完美的陈默,此刻却撕开了自己所有的伪装,将内里血淋淋的腐烂和不堪,粗暴地摔在了所有人面前。
翟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陈默,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措手不及的愕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想要的是拆穿,是欣赏完美崩坏的过程,但不是这种……这种瞬间迸发出来的坦白。
程野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他猛地冲上前,不是冲向翟星,而是想要去抓陈默的胳膊,声音破碎不堪:“陈默!你别说了!不是这样的……是我愿意的……”
陈默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震惊、茫然、甚至带着恐惧的脸,最后目光落回翟星身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疲惫的笑容:
“现在,你知道了。” “我一点都不完美。” “我烂透了。” “可以了吗?”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拨开僵硬的人群,脚步踉跄却飞快地朝着教学楼外冲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留下死一般寂静的现场,和一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真相炸得魂飞魄散的人。
程野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而翟星站在原地,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游刃有余的表情,只剩下空白的愕然。他手里的“瓜”,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沉重得多。也烫手得多。
唐子笑从人群里挤出来,看着陈默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失魂落魄的程野和僵立的翟星,眼圈一红,猛地跺了跺脚,朝着陈默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场联考放榜,最终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惨烈收场。
完美的假面,彻底碎裂。
废墟之下,无人能预测将会生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