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愿闭着眼,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他能感觉到那件玄狐大氅上残留的体温和清冽松香正丝丝缕缕地包裹着自己,也能感觉到对面那道即使闭目养神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宋敛的存在,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打破了所有伪装的可能。
他并未真的睡去,只是在脑中细细描摹这位小侯爷的轮廓。矜贵,倨傲,身手不凡,心思缜密,甚至……还通晓医理。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却被派来干这护送“病秧子”的苦差,心中怨气可想而知。但他偏偏又将那怨气压得极好,举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还能拿出那般珍贵的药膏。
有趣。实在有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低声禀报:“小侯爷,前方有处避风的土坡,是否在此稍作歇息,用些干粮?”
宋敛睁开眼,目光第一时间落向贺愿。见他依旧蜷缩着,眼睫轻颤,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脸色也比之前更白了些。
“嗯。”宋敛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以免惊扰。他率先利落地翻身下车,冷风瞬间灌入,贺愿下意识地将自己裹得更紧。
云晚寒立刻紧张地看向贺愿,用眼神询问。
贺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听着车外宋敛低声吩咐侍卫们轮流警戒、喂马、取水的声音,条理清晰,指令简洁有力。
很快,宋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车门外,他手里拿着一个皮质水囊和一个油纸包。他先将水囊递给云晚寒:“温水。”然后,目光转向贺愿,将油纸包递过去,“灶糖。能缓一缓恶心,也能补充些气力。”
那油纸包里是几块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麦芽灶糖。
贺愿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宋敛会注意到他晕车不适的细节,更没想到会准备这个。灶糖甜腻,并非他平日所好,但确是缓解晕眩恶心最立竿见影的土法子。
“多谢小侯爷。”他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宋敛的。对方的指尖带着车外的寒气,却干燥而稳定。贺愿接过糖,指尖蜷缩了一下。
宋敛没说什么,转身又去查看马匹的情况。
云晚寒小声嘀咕:“他倒是细心……”
贺愿捏着一块灶糖,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散了喉间的苦涩和恶心感。他慢慢咀嚼着,目光透过车窗缝隙,落在那个正弯腰检查马蹄的高大背影上。
风雪似乎小了些,那人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天光下,高挑挺拔。
休息约莫一刻钟,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宋敛没有再坐到车外去。他直接掀帘进了车厢,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依旧闭目养神。
车厢内因为多了一个人,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不同。那清冷的松木香气混合着药膏的沁凉,若有似无地萦绕着。
贺愿依旧假寐,却能感觉到,自宋敛进来后,马车行驶的速度似乎又放缓了些,颠簸也减轻了许多。
他心中那点微妙的兴味,愈发浓郁了。
这位小侯爷,嘴上说着怕麻烦,行动上却处处细致周到。他究竟是不屑于掩饰这份“职责所在”的照顾,还是……别有深意?
就在这各怀心思的静默中,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像是碾过了一个深坑,整个车厢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唔!”贺愿猝不及防,被颠得向前倾去,胸口猛地撞在身前的小几上,一阵尖锐的闷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哥哥!”云晚寒惊呼。
几乎是同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迅疾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贺愿的肩膀,阻止了他进一步摔倒的趋势。
贺愿痛得蜷缩起来,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手指死死按着心口,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脸色白得吓人。
宋敛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他扶着贺愿单薄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身体的细微颤抖。他眉头紧锁,沉声对外喝道:“怎么驾的车!”
“回小侯爷,刚……刚有个暗坑,没瞧见……”车夫的声音带着惶恐。
宋敛收回目光,看向痛苦不堪的贺愿,眼神扫过云晚寒:“药!”
云晚寒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取水囊和常备的丸药。
贺愿艰难地摇了摇头,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被放在软垫角落的那个白玉药盒。
宋敛瞬间明白过来,他伸手拿过药盒,打开,这次直接用自己的指尖剜了稍多的一些药膏。
“膻中穴?”他看向贺愿,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贺愿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极轻地颔首。
宋敛再无迟疑,伸手轻轻拨开贺愿护在胸前的冰冷手指,指尖精准地探入衣襟,按在他胸前膻中穴的位置,力道适中地将那沁凉的药膏揉按开。
微凉的触感伴随着沉稳的力道渗入,那尖锐的绞痛奇迹般地开始缓缓缓解。
贺愿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冷汗却已浸湿了鬓角。他虚脱般地向后靠去,长睫湿漉,微微颤动。
宋敛收回手,看着贺愿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他沉默片刻,对外扬声道:“放缓速度,不必赶路。寻最近的驿站歇脚。”
命令一下,整个车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贺愿缓缓睁开眼,望向宋敛。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恼与……关切?
“又欠小侯爷一次。”贺愿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宋敛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疏离,却似乎没那么冷了:“份内之事。贺公子无恙抵达京城,才是首要。”
宋敛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揽在贺愿肩头,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单薄和仍未停止的细微颤抖。那力道并不强硬,甚至算得上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贺愿几乎整个人倚靠在这份外力上,方才那阵剧痛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此刻连指尖都泛着软。
他没有动,宋敛也没有松开。
云晚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里还捏着水囊和药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看看自家哥哥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虚弱无力地倚靠着对方的模样,又看看那位小侯爷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却并未撒手的意思,眉头不由得微微蹙紧。
又一个觊觎哥哥美色的登徒子!
贺愿缓了片刻,才微微动了动,试图坐直一些。然而刚一动弹,胸口残留的闷痛便让他轻轻抽了口气。
“别动。”宋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命令的口吻。他手臂的力道微微调整,让贺愿能靠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则取过云晚寒手中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贺愿唇边。
“喝一点,慢些。”
贺愿抬眸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此刻这般近乎亲密的举动再寻常不过。他沉默地就着宋敛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驱散了些许不适。
喝了几口,贺愿便偏开头示意够了。宋敛也不勉强,将水囊递回给还在发愣的云晚寒,动作自然流畅。
“还有多远到驿站?”贺愿的声音依旧带着倦意。
宋敛看了眼车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半个时辰内必到。”他顿了顿,补充道,“已让人快马先去打点,会备好热水和清淡膳食。”
贺愿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依旧靠着宋敛,仿佛那块骨头天生就该撑在他的重量,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倚靠。
宋敛垂眸,看着贺愿安静脆弱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前方,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稳如磐石。
云晚寒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默默地收起药瓶和水囊,缩回自己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偷偷觑着那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见贺愿似乎并无再次起身的意思,只得暗自咬牙,又狠狠地剜了宋敛一眼。
登徒子!趁人之危!
马车以极其平稳的速度前行着,再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贺愿几乎要在这种奇异的安稳中昏昏欲睡时,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侍卫清晰的禀报声:“小侯爷,驿站到了。”
宋敛“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车外的人听清。他低头看向依旧靠在自己肩头,呼吸略显清浅的贺愿,并未立刻动作。
云晚寒立刻警惕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在宋敛和贺愿之间来回扫视,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抢人的架势。
贺愿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眸中还带着初醒时的朦胧水汽。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仍被宋敛揽在怀中,这个认知让他苍白的脸颊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绯色。
“能自己走么?”宋敛问道,手臂依旧保持着支撑的姿势,并未立刻撤开。
贺愿试着动了动,胸口那闷滞的痛感虽已减轻,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他微微摇了摇头:“恐怕……还需劳烦小侯爷再搭把手。”
宋敛没说什么,只是率先利落地下了马车,随即转身,朝车内的贺愿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
贺愿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略一迟疑,还是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宋敛的手掌立刻收拢,稳稳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恰到好处,既提供了支撑,又不会弄疼他。在云晚寒的帮助下,贺愿有些艰难地挪下马车,双脚落地时,膝盖仍有些发软,几乎一半的重量仍倚在宋敛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