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还带着体温和男人身上香气的玄狐大氅落入怀中,沉甸甸的,压得贺愿指尖微微一蜷。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他原以为,至少会换来一句冷嘲,或是片刻的僵持。
“多谢小侯爷体恤。”他将大氅仔细拢好,雪白的貂毛围领与他毫无血色的唇几乎融为一色,愈发显得他脆弱易碎,仿佛一件需精心呵护的薄胎瓷器。
宋敛没再应声,只利落地一撩衣摆,翻身跃上马车前辕,动作潇洒流畅,与这需要极大耐性伺候人的差事格格不入。他屈起一腿,手臂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握住缰绳,目光投向远处风沙弥漫的官道,侧脸线条冷硬,显然不打算再与这位娇贵的贺公子多有言语交流。
云晚寒扶着贺愿,小心翼翼地踩上脚凳,将他送入那辆看起来朴实无华、内里却显然经过一番布置的马车。车厢不算宽敞,但铺着厚实的软垫,一角固定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制暖炉,里面银骨炭烧得正旺,散发出均匀的热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中带甘的药草香,显然是提前备下的。
贺愿靠坐在最里侧的软垫上,将自己深深裹进宋敛那件大氅里,闭目养神。先前一番折腾和长久的咳嗽似乎耗尽了他本就稀薄的气力。
云晚寒坐在他身侧,依旧紧绷着脸,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车外的每一丝动静。
“哥哥,那小侯爷看你的眼神……冷冰冰的,倒像是在看仇人。”云晚寒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
贺愿眼睫未抬:“他气的并非是我这个人。他气的是我这般病骨支离,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占着贺氏唯一血脉的名分,让他不得不接下这趟耗时费力的苦差。”
“可当年分明是……”云晚寒声调骤然拔高,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捂住了嘴。
贺愿摇了摇头,示意他隔墙有耳。见后者不甘愿地点头,他才松开手。
“他态度如何,无关紧要。小晚,记住,我们如今是寄人篱下,步步皆需谨慎。这位宋小侯爷,明面上是护送达官,暗地里……未尝不是陛下的耳目,监视之人。在他面前,我只需做一个弱不禁风、需要他全力保护、偶尔闹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翻不出任何风浪的‘病秧子’便好。”
“至于其他的……”他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来日方长。”
车轮碾过被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马车果然行驶得极稳,显然是得了严令,车夫技术极为精湛,尽可能地避开了所有明显的坑洼与起伏。
起初一段路,除了窗外无止息的风声和单调的车轮声,车厢内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后,路况逐渐变得崎岖。即便车夫技术再如何高超,颠簸依旧不可避免地加剧。
贺愿的眉头渐渐蹙紧,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得一丝血色也无,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料,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哥哥?”云晚寒立刻察觉他的异常,紧张地凑近,“是不是又心慌气短了?”
贺愿摇了摇头,想开口安抚,却被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狠狠打断。他慌忙用素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看着可怜至极。
云晚寒急得不行,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精心晒干的橘皮,还残留着清冽的果香。他捏起一小片,小心翼翼地凑到贺愿鼻尖下。
“哥哥,快闻闻这个,会好些的。”
橘皮特有的清新香气稍稍驱散了车内的沉闷与药味。贺愿艰难地缓过一口气,虚软地抬起手,松松地圈住云晚寒的手腕,将那截握着橘皮的腕子从面前轻轻拉开。
“好了……没事了。”他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抬眼的瞬间,却蓦地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宋敛不知何时竟掀开了车帘一角,正默不作声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车内这番忙乱的情形。
贺愿仓促地移开视线,随即听得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宋敛一言不发地掀帘弯腰而入。他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瞬间让本不算宽敞的车厢变得逼仄起来。云晚寒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下意识地贴靠在贺愿身前,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紧紧盯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宋敛却混不在意,大马金刀地坐在靠近车门的外侧软垫上,目光毫不掩饰,直直地落在气息未匀、脆弱不堪的贺愿身上。
他并未说话,只是那般坐着,目光沉静地落在贺愿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剖析的意味,仿佛要透过那层病弱的皮囊,看清内里究竟藏着什么。
贺愿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下意识地又低咳了两声,将半张脸埋进玄狐大氅丰厚柔软的毛领中,只露出一双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睛,眼尾洇开一抹脆弱的红。
云晚寒浑身紧绷,像一只护主的小兽,横身挡在贺愿前面,尽管他的身形在宋敛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小侯爷有何指教?”贺愿的声音从毛领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病后的沙哑无力。
宋敛的视线扫过云晚寒警惕的脸,最终回到贺愿身上。他并未回答贺愿的问题,反而朝云晚寒伸出了手。
云晚寒一愣,不明所以。
“橘皮。”宋敛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不是命令,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云晚寒迟疑地看了一眼贺愿,见贺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才不情不愿地将手中那片干橘皮递了过去。
宋敛接过,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橘皮,凑到鼻尖下轻嗅了一下,随即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这过于浓郁的香气。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将那橘皮递还给了云晚寒。
“只是气逆咳喘?”宋敛的目光重新锁住贺愿,“心口可疼?”
贺愿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具体。他沉默一瞬,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心口时常揪紧般的闷痛,是他这破败身子的老毛病了。
宋敛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小巧扁平的白玉盒。盒子剔透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打开盒盖,一股清冽沁凉的药香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巧妙地中和了原本的橘皮味和苦药气。
他用指尖剜了一点莹白剔透的药膏,看向贺愿:“手。”
贺愿看着他,又看了看那药膏,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他并未犹豫太久,缓缓从大氅下伸出一只手腕。那手腕纤细苍白,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宋敛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干脆。他并未触碰贺愿的手腕,而是直接用沾了药膏的指尖,精准地按压在贺愿左手腕的内关穴上。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室外带来的微凉,但力道沉稳适中,缓缓揉按。
一股清凉之意顺着穴位渗入皮肤,起初是冰,随后渐渐转化为一种奇异的暖流,沿着手臂经络缓缓上行,竟真的将那翻涌欲呕的恶心感和心口的憋闷压下去了些许。
贺愿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矜贵傲慢、只会断案杀人的小侯爷,竟还通晓药理穴道。
“此药能宁神止呕,缓解心脉拘挛。”宋敛一边不紧不慢地揉按,一边淡声解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比那橘皮有用。”
他的手法专业,态度却疏离,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公务,确保这重要的“物品”不会在抵达京城前损坏。
按了约莫百息,他收回手,将那白玉药盒随意放在身旁的软垫上。
“难受时自行取用,涂于内关穴或膻中穴即可。”
说完,他不再看贺愿二人,径自闭目养神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番举动只是兴之所至,此刻兴致已过。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贺愿垂眸,视线落在那被随意搁在软垫上的白玉药盒上。随即,他感受到一旁云晚寒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正轻轻搭在他的腕间脉门上。
片刻后,云晚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极轻微地颔首,示意药膏并无问题。
贺愿这才重新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温暖的皮毛里,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这人,倒真是……口是心非得有些出人意料,甚至称得上……有趣。
另一边,宋敛环抱双臂,微微蹙起眉头。
他此行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一件御寒的大氅,谁知竟被那病秧子一眼看上,轻而易举地讨了去。
方才在车外迎着凛冽寒风驾车,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额角,吹得他阵阵头痛。
可一闭上眼,方才贺愿咳得浑身颤抖、眼尾洇红、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那点因失去大氅而生的细微不快和身体的不适,终究还是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将那份难以言喻的烦躁默默咽回心底。